蘇辭在舊物市場淘到那麵銅鏡時,鏡緣的銅綠已經爬上了鏡麵,像層半透明的苔蘚。她用軟布擦了擦,鏡中突然映出片晃動的水影——不是她的臉,是片灰藍色的海,浪頭卷著碎冰,拍在鏽跡斑斑的船錨上,發出沉悶的“咚”聲。
“是北洋時期的航海鏡。”擺攤的老頭抽著旱煙,煙杆上的銅鍋泛著油光,“當年沉在渤海灣,上個月被漁民撈上來的。你看鏡背的刻度,每道刻痕都對應著一個沉船坐標。”
蘇辭指尖撫過鏡背,果然摸到細密的凹痕,像被指甲反複劃過。當她的指甲卡在最深處的刻痕時,鏡中的海突然掀起巨浪,把船錨拍得劇烈搖晃,鏡沿的銅綠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刻著的小字:“宣統三年,歸航遇冰,貨艙滲水。”
一、冰下的貨單
銅鏡突然發燙,蘇辭下意識鬆手,鏡麵的水影裡浮出張泛黃的紙,邊角被海水泡得發卷,上麵用毛筆寫著行草:“貨單:細布三十匹,藥材十二箱,另有……”後麵的字被水泡得模糊,隻剩個“玉”字的殘筆。
“另有什麼?”蘇辭對著鏡麵嗬了口氣,水汽在鏡麵上凝成白霧,又迅速被海風吹散。鏡中的浪頭越來越急,船錨的鏈條突然繃直,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像是有重物正在被拖入海底。
老頭往煙鍋裡塞了撮煙絲,火星亮了亮:“聽說當年那船裝了批特殊貨,是給宮裡的,結果出了海就沒回來。有人說是遇了海盜,有人說是撞了冰山,連船名都沒人記得清。”
蘇辭突然注意到,鏡中船錨的鏈條上纏著塊碎布,藍底白花,和她奶奶壓箱底的那件舊旗袍一模一樣。“這布……是江南織造局的‘冰裂紋’錦緞。”她湊近鏡麵,“奶奶說過,這種錦緞隻有宮裡的娘娘能穿,民國後就失傳了。”
鏡麵突然震顫,水影裡的碎布被浪頭卷走,露出底下的木箱,箱蓋裂開道縫,裡麵透出點暖黃的光,像有燭火在燒。蘇辭的指甲再次卡在刻痕裡,這次她沒鬆手,鏡背的刻度突然轉動起來,發出“哢嗒”的輕響,像密碼鎖被擰動。
“坐標動了。”老頭湊過來看,煙杆差點碰到鏡麵,“北緯38度17分,東經121度43分——是老鐵山水道,那裡現在還有很多沉船。”
鏡中的海突然結冰,浪頭凍成了透明的冰棱,船錨被凍在冰裡,隻露出半截鏈條,像條凍僵的蛇。冰麵下,無數光點在遊動,細看竟是條條銀色的魚,順著鏈條往深處遊,聚成團發光的霧。
“是刀魚。”蘇辭認出它們細長的身影,“奶奶說刀魚會沿著船錨的腥味找沉船,每年清明前後都往冰下遊,像在給船員帶路。”
二、凍住的呼救
冰麵突然裂開,鏡麵的水影裡濺出片水花,打在蘇辭手背上,帶著刺骨的涼。她看見個穿藏青色馬褂的男人正在冰水裡掙紮,手裡舉著個錦盒,盒蓋敞開著,裡麵的玉佩在水中泛著柔光,卻在觸到海水的瞬間蒙上層白霜。
“是和田暖玉。”蘇辭認出那玉佩的紋路,“遇水會發熱,怎麼會結霜?”
老頭磕了磕煙鍋,煙灰落在地上:“那玉是活的,遇了不乾淨的東西才會凍住。我爺爺當年是撈屍人,說那片海底下沉著艘日本船,裝著化學武器,把海水都染了。”
鏡中的男人突然轉身,臉對著蘇辭的方向,嘴唇翕動,像是在喊什麼。蘇辭把耳朵貼在鏡麵上,聽見斷斷續續的聲音,像被冰碴割過:“救……貨艙……玉……化了……”
話音未落,男人突然被冰麵下的暗流拽走,錦盒脫手落水,玉佩在水中打著旋,慢慢被白霜裹成個冰球。鏡背的刻度猛地轉了半圈,最深處的刻痕彈出根細針,針尖沾著點暗紅色的粉末,聞著有股淡淡的杏仁味。
“是***。”蘇辭瞳孔一縮,“他們在貨艙裡藏了毒藥?”
老頭的煙杆停在嘴邊:“不是毒藥,是防腐劑。當年運玉器怕受潮,會用這東西熏過,隻是劑量太大了……”他沒說下去,但蘇辭已經明白——貨艙滲水後,防腐劑混著海水蒸發,成了致命的毒氣。
鏡中的冰麵突然炸開,碎冰濺在鏡麵上,凝成細小的冰晶。蘇辭看見冰下的貨艙,藥材箱已經泡得發脹,細布從箱縫裡飄出來,在水中展開,上麵繡著的鳳凰圖案被海水泡得模糊,卻仍能看出金線的光澤。
最裡麵的木箱敞著口,裡麵沒有玉器,隻有件被海水泡硬的龍袍,明黃色的緞麵已經變成灰黑色,領口的珍珠卻依舊圓潤,在冰下閃著微光。
三、歸航的坐標
“龍袍?”蘇辭愣住,“不是給宮裡的貨嗎?怎麼會有龍袍?”
銅鏡突然劇烈晃動,鏡麵的水影裡浮出張照片,邊角已經發脆——穿馬褂的***在船舷上,手裡舉著這件龍袍,背後的船名依稀可見:“順天號”。照片背麵用鉛筆寫著行字:“宣統三年,代載禦賜之物,歸航即複命。”
“代載?”蘇辭突然想起曆史課上的內容,“宣統三年正是辛亥革命,宮裡亂成一團,這船怕是被人借了名義,偷偷運了龍袍出海。”
老頭用煙杆指了指鏡背的刻度:“你看最上麵的刻痕,不是坐標,是日期——1912年2月12日。那天宣統帝退位,這船……成了無主之物。”
鏡麵的水影突然平靜下來,冰麵慢慢融化,露出底下的沙灘,船錨被浪頭推到岸邊,鏈條上的碎布被風吹得獵獵作響,藍底白花在陽光下格外顯眼。蘇辭看見沙灘上有串腳印,通向遠處的漁村,腳印儘頭放著個錦盒,盒蓋敞開著,裡麵的玉佩不見了,隻留下塊褪色的紅布,繡著個“安”字。
“他把玉佩帶走了。”蘇辭摸著鏡麵,“在沉船前,他把最貴重的東西送回了岸。”
銅鏡的銅綠突然褪去,露出鏡麵下刻著的最後行字:“歸航坐標:北緯38度17分,東經121度43分——此岸。”
蘇辭突然明白,那些刻度不是沉船坐標,是歸航的方向。那個穿馬褂的男人在船沉前,用最後的力氣在鏡背刻下路線,讓這麵鏡子帶著貨單和玉佩的去向,漂回有人煙的地方。
老頭收起煙杆,指了指天邊:“漲潮了。”
蘇辭抬頭,看見夕陽把海麵染成金紅色,鏡中的海也跟著泛起金光,船錨被浪頭輕輕推著,慢慢向岸邊靠近,鏈條上的碎布在風中展開,像麵小小的旗。
鏡麵的水影漸漸淡去,最後映出的不是海,是片油菜花田,個梳麻花辮的姑娘正彎腰摘花,發間彆著塊玉佩,暖黃色的光透過玉佩,在她臉上投下淡淡的光斑——正是鏡中那枚被凍住的和田玉,此刻卻暖得像塊小太陽。
蘇辭把銅鏡小心地放進包裡,鏡背的刻度在陽光下泛著微光,最深處的刻痕裡,那點暗紅色的粉末已經消失,隻剩道淺淺的凹痕,像個被溫柔撫平的傷口。
擺攤的老頭收拾好攤子,煙杆上的銅鍋已經涼了:“這鏡子認主,你帶著它,說不定哪天還能看見新東西。”
蘇辭走出舊物市場時,海風吹得她衣角發飄。她摸了摸包中的銅鏡,突然聽見輕微的“哢嗒”聲,像有什麼東西在轉動——是鏡背的刻度,正在往反方向轉動,把沉船的坐標,慢慢轉成了回家的路。
當晚蘇辭給銅鏡拍照時,閃光燈亮起的瞬間,照片裡突然多出個模糊的人影,站在油菜花田的儘頭,穿著藏青色馬褂,手裡舉著個空錦盒,對著鏡頭的方向,慢慢鞠了一躬。而銅鏡的鏡麵,不知何時蒙上了層薄薄的水汽,擦去後,鏡背最邊緣的刻痕裡,新冒出個極小的“謝”字,像是剛被指甲劃上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