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受苦了。”文士將托盤放在地上,語氣平和,“大人命我給姑娘送些吃食。”
張新警惕地看著他,沒有動。
文士也不在意,自顧自說道:“大人連夜閱看了姑娘所呈之物,極為震驚。然此事牽涉過巨,廣州之地,耳目眾多,行轅之內亦非鐵板一塊。大人需時日核驗,亦需布置。”
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地看向張新:“大人問姑娘,除這些紙麵之物,可還有其他佐證?或……人證?”
張新心頭一緊。雲鬆道人危在旦夕,江西、雲南等地線索恐怕已遭瘋狂撲殺,哪裡還有輕易可得的人證?
她沉默片刻,沙啞道:“證據雖是死物,但筆筆記錄,樁樁交易,皆可查證。至於人證……他們殺人滅口的速度,遠比找證據更快。大人若信,這些紙張便是驚雷。若不信,民女無話可說。”
文士靜靜聽完,臉上看不出喜怒,隻微微點頭:“姑娘之言,在下會如實回稟大人。”
他頓了頓,似不經意般低聲道:“近日廣州城不甚安寧,頗多‘意外’。姑娘在此,暫可安心。”
說完,他不再多言,轉身離去,鐵門再次合攏。
張新看著那碗溫熱的米粥,心中波瀾起伏。林則徐沒有立刻否定,也沒有將她交給地方官府,而是將她秘密扣押在此,並暗示城外危險……這是否說明,他至少信了五分?並且有意插手?
一絲微弱的希望,如同風中殘燭,再次點燃。
接下來兩日,依舊風平浪靜。每日有人送來飯食,卻再無人與她交談。廣州城內關於欽差嚴查鴉片的風聲越來越緊,氣氛壓抑得如同暴風雨前夜。
第三天夜裡,廣州城毫無預兆地戒嚴了!
大批兵丁湧上街頭,火把將夜空映得如同白晝。馬蹄聲、腳步聲、嗬斥聲不絕於耳。隱約間,似乎從十三行方向傳來了激烈的衝突聲和零星的火銃聲!
張新掙紮著爬到囚室唯一的小窗下,努力向外望去,卻隻能看到行轅內的守衛和遠處天際不正常的紅光。
發生了什麼?林則徐動手了?因為鴉片?還是因為……她提供的證據?
她的心臟狂跳起來,血液奔湧。
這一夜,廣州城無眠。
天亮時分,戒嚴仍未解除,但街上的騷動似乎漸漸平息。一種異樣的、混合著恐懼和興奮的情緒在空氣中蔓延。
囚室的門再次被打開。
進來的還是那位青衫文士,但此刻他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卻又有一種振奮的光芒。
“姑娘,”他的語氣帶著一絲急促,“大人已連夜上奏,八百裡加急直送京城!並動用欽差關防,查封了與名單有關的叁處十三行商館及其碼頭倉棧!繳獲鴉片數萬箱之外,更起獲大量與江西、雲南等地往來的密信賬冊,以及……數箱標記詭異的丹藥與礦石!”
他深吸一口氣,眼中閃著光:“證據鏈……對上了!大人請姑娘放心,此案已通天聽,絕非廣東一隅可掩!陛下……必然震怒!”
通了!終於通了!
張新隻覺得一股熱流衝上頭頂,眼眶瞬間濕潤!多日的奔波、危險、屈辱和絕望,在這一刻似乎都有了價值!
林則徐果然沒有讓她失望!這位鐵腕欽差,真的以雷霆之勢,將這蓋子狠狠掀開了一角!
“多謝……多謝大人!”她聲音哽咽。
“是姑娘之功。”文士正色道,“大人說,姑娘於國有功。然廣州已成是非之地,十三行餘孽及其背後勢力絕不會善罷甘休。姑娘繼續留在此處,極度危險。”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通關文書和一袋碎銀:“這是大人為姑娘準備的。他已安排可靠之人,連夜送姑娘離開廣州,前往……福州。”
“福州?”張新一怔。
“是。”文士壓低聲音,“大人與福建巡撫徐繼佘徐大人乃舊識,且有書信往來。徐大人為官清正,見識廣博,對洋務、礦務乃至民間秘密結社均有涉獵研究。大人已修書一封,將此事來龍去脈告知徐大人。姑娘可持書信前往投奔,或可助徐大人繼續深挖‘丹鼎社’於東南沿海之脈絡,並暫保安全。”
福建巡撫徐繼佘?張新隱約聽過此人之名,確是晚清難得的開明能吏。
林則徐此舉,既是保護她,也是希望將調查的火種繼續傳遞下去,從廣東燒到福建,讓“丹鼎社”應接不暇!
“民女……遵命!”她接過文書和銀袋,重重點頭。
當夜,一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馬車悄然駛出欽差行轅後門。張新換上了一身普通民婦的衣裳,坐在車內,聽著車輪碾過寂靜的街道,駛向碼頭。
一艘早已等候的快船載上她,升起風帆,趁著夜色,順珠江而下,駛向茫茫大海
她站在船尾,望著漸漸遠去的、燈火零星卻暗流湧動的廣州城,心中百感交集。
這一路,從紫禁城到熱河,從京西礦洞到江西藥廬,再到這南海之濱,她失去了太多,也見證了太多的黑暗與犧牲。
但火種,終於沒有熄滅。
船行海上,波濤起伏。數日後,福州碼頭在望。
相比於廣州的緊張壓抑,福州顯得略為平靜。她按照指示,沒有直接去巡撫衙門,而是找到了城中一處名為“致用書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