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默推開實驗室厚重的防輻射門時,走廊的聲控燈恰好熄滅。身後的黑暗像潮水般退去,眼前卻被一片冷藍色的光海包裹——三十台全息顯示屏懸浮在半空中,數據流如銀色的魚群在玻璃幕牆間穿梭,空氣中彌漫著液態氮的凜冽氣息,混著蘇雨晴慣用的柑橘味護手霜的淡香,構成了這間地下實驗室獨有的氣味圖譜。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試圖驅散從醫院帶來的疲憊。父親林建國在病床上突然抓住他手腕時的力道還殘留在皮膚上,那雙手曾在1987年的冬夜為他組裝過木製陀螺,如今卻隻剩枯瘦的指節,攥著他反複呢喃“彆碰那個盒子”。盒子?什麼盒子?林默剛要追問,監護儀就發出了尖銳的提示音,父親的瞳孔又恢複了那種被濃霧籠罩的混沌。
“你看這裡。”蘇雨晴的聲音從光海深處傳來,沒有回頭。她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實驗服,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上那塊老式機械表——那是她失蹤的導師留下的。她的右手捏著一支激光筆,紅色的光點在主顯示屏中央的腦部影像上停留,左手食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操作台邊緣,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林默快步走過去,靴底踩在防靜電地板上,沒有發出一絲聲響。當他的目光落在顯示屏上時,呼吸驟然停滯。
那是林建國的海馬體三維重建模型。正常的海馬體應像兩枚對稱蜷縮的珊瑚,在造影劑的作用下呈現出溫潤的粉紫色,神經突觸的連接如同細密的銀線,織成規整的網絡。但此刻屏幕上的影像,卻像是被頑童揉皺又強行展開的地圖。右側海馬體的尾部呈現出不規則的凹陷,邊緣布滿了鋸齒狀的暗斑,像是被某種腐蝕性物質緩慢侵蝕過。更詭異的是那些突觸——本該舒展的銀線此刻糾結成一團團黑色的荊棘,在影像中緩慢蠕動,仿佛在守護某個不可觸碰的秘密。
“這是淩晨三點的掃描結果。”蘇雨晴調出另一幅影像疊加上去,冷藍色的光映在她臉上,讓她眼下的青黑愈發明顯,“對比上周的數據,暗斑麵積擴大了17%,而且你注意這個區域。”激光筆的紅點移向海馬體與內嗅皮層的連接帶,那裡有一片閃爍的熒光區,“PETCT顯示,這裡的葡萄糖代謝率是正常區域的三倍。神經膠質細胞在瘋狂增生,就像……”她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最合適的詞,“就像身體在傷口周圍築起的疤痕組織,隻是這疤痕堵死了記憶的通路。”
林默的手指撫上冰冷的顯示屏,指尖恰好落在那片熒光區的位置。他想起上周探視時,父親突然清晰地叫出了他的小名,說要帶他去巷口買糖葫蘆,可下一秒就問“你是誰家的孩子”。那時他以為是病情的反複,現在才明白,那或許是記憶在疤痕的縫隙中短暫的噴湧。
“阿爾茨海默症不會這樣。”蘇雨晴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她調出一組動態曲線,屏幕上立刻出現兩條起伏的線條,紅色代表林建國,藍色代表典型的阿爾茨海默症患者,“你看,藍線是漸進性下滑,像退潮的海水,緩慢而均勻。但紅線……”她指向紅線突然陡峭下墜的部分,“三個月前,這裡出現了斷崖式下跌,緊接著就是膠質細胞的異常增生。這更像是一次精準的‘外科手術’,而不是自然病變。”
“精準的破壞?”林默的聲音有些沙啞,“誰能做到這點?”
蘇雨晴沒有回答,隻是調出了一份神經遞質檢測報告。乙酰膽堿濃度一欄標著醒目的紅色向下箭頭,而穀氨酸濃度卻遠超正常範圍。“穀氨酸過量會導致神經細胞凋亡,”她解釋道,“但這種濃度分布很奇怪,隻集中在海馬體的CA1區——這裡負責將短期記憶轉化為長期記憶。有人在刻意阻止他形成新的記憶,同時銷毀舊的記憶。”
“銷毀……什麼記憶?”林默的心跳開始加速,他突然想起父親床頭櫃裡那本鎖著的日記,封麵已經被磨得看不清字跡,鑰匙卻不知去向。
蘇雨晴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帶著一絲擔憂:“你還記得你父親提到過的‘陳誌遠’嗎?”
林默猛地抬頭。這個名字像一根針,刺破了他記憶深處的迷霧。他想起十歲那年的暴雨夜,他撞見父親和一個陌生男人在客廳爭執,那個男人穿著中山裝,領口彆著一枚銀色的徽章,父親叫他“老陳”。後來他再也沒見過那個男人,直到上個月整理父親的病曆,才在2018年的精神評估記錄裡看到這個名字——“患者提及‘陳誌遠’時出現明顯焦慮,心率升至110次/分,否認認識該人物,隨後出現記憶斷片。”
“我去查檔案。”林默轉身衝向數據終端,手指在鍵盤上翻飛,發出密集的敲擊聲。實驗室的燈光隨著他的動作微微閃爍,仿佛在應和他急促的心跳。醫院的電子檔案係統加載緩慢,進度條一點點爬升,林默的目光死死盯著屏幕,直到“陳誌遠”三個字再次出現。
2016年7月12日,首次出現該名字,患者情緒平穩,稱其為“舊同事”;2017年3月5日,患者聽到該名字後突發心絞痛;2018年11月,患者否認認識陳誌遠;2020年……林默的手指停在鼠標上,2020年之後的記錄裡,這個名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不明原因記憶障礙”。
他深吸一口氣,輸入了另一個關鍵詞:1987年10月。
屏幕上跳出的第一條結果就讓他渾身冰涼——那是傳呼機內部加密芯片的生產批次記錄,生產日期清晰地印著:1987年10月15日。而在同一天的醫院門診記錄裡,有一條模糊的就診記錄,患者姓名處被塗抹,但年齡和性彆與陳誌遠吻合,症狀是“急性應激障礙”。
1987年10月15日。林默感覺這個日期像一個無形的環,將父親、陳誌遠、傳呼機緊緊套在了一起。他仿佛看到三十多年前的那個秋天,父親拿著剛生產出來的芯片,在醫院走廊裡與陳誌遠擦肩而過,兩人的眼神裡都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有發現嗎?”蘇雨晴走過來,遞給他一杯熱咖啡。咖啡的熱氣在冷空氣中凝成白霧,模糊了她的表情。
林默把屏幕轉向她,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你看這個日期,還有陳誌遠的就診記錄。他們一定有關係,而且都和這個傳呼機有關。”
蘇雨晴的目光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然後抬起頭:“我們去材料分析室。”
材料分析室位於實驗室的最深處,這裡的儀器比外麵更精密,牆壁是厚重的鉛合金,能隔絕一切電磁乾擾。林默小心翼翼地從恒溫箱裡取出傳呼機——這台1987年產的摩托羅拉Beep機,外殼已經泛黃,側麵有一道細微的劃痕,那是他小時候不小心摔在地上留下的。他還記得父親當時很生氣,第一次罵了他,現在想來,那或許不是生氣,而是恐懼。
蘇雨晴將傳呼機固定在掃描台上,調整好焦距。“開始吧。”她按下啟動鍵,掃描台發出輕微的嗡鳴,一道極細的X射線從傳呼機內部穿過,實時影像出現在旁邊的顯示屏上。
起初,屏幕上隻有一些陳舊的電子元件——電阻、電容、線圈,都是80年代的標準配置。蘇雨晴皺了皺眉:“看起來沒什麼特彆的。”
林默沒有說話,隻是盯著屏幕。他記得父親說過,這台傳呼機“藏著重要的東西”。難道是他想多了?
就在這時,掃描到傳呼機底部時,屏幕上突然出現了一個不規則的陰影。蘇雨晴立刻放大影像,眼睛瞬間睜大:“這是什麼?”
那是一塊指甲蓋大小的芯片,被包裹在橡膠墊裡,與其他元件沒有任何連接,顯然是後來加裝進去的。芯片表麵刻著一串微小的符號,像是某種密碼。
“進行成分分析。”林默說。
光譜分析儀開始工作,數據源源不斷地跳出來。當“矽28”“碳12”“硼11”這些元素出現在屏幕上時,蘇雨晴倒吸了一口冷氣:“這是……量子隧穿芯片?”
林默的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量子隧穿芯片,這種技術直到2015年才在“溯源”項目中投入使用,用於處理海量的量子糾纏數據,怎麼可能出現在1987年的傳呼機裡?
他立刻調出“溯源”項目的芯片設計圖,與屏幕上的影像進行比對。當兩條線路圖完美重合時,實驗室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隻有儀器的嗡鳴在空氣中回蕩。
“這不可能。”蘇雨晴喃喃道,“80年代的工藝根本無法製造出量子芯片,更彆說這種采用了自旋電子學的先進設計。”
林默沒有說話,他的手指撫上顯示屏上的芯片影像,仿佛能感受到那冰冷的金屬質感。父親當年在研究所到底做了什麼?這個芯片和“溯源”項目有什麼關係?陳誌遠又是誰?無數個問題像潮水般湧來,讓他頭暈目眩。
“我們試試逆向工程。”林默下定決心。他打開專用的破解軟件,將傳呼機連接到電腦上。軟件開始讀取芯片的數據,進度條緩慢地爬升。10%、20%、50%……當進度條達到90%時,傳呼機突然發出一陣刺耳的電流聲,屏幕上的代碼瞬間變成了亂碼。
“怎麼回事?”蘇雨晴上前一步。
林默剛要回答,傳呼機的揚聲器突然響了起來。一個模糊的聲音從裡麵傳出,帶著強烈的失真感,像是隔著厚厚的時空屏障:“記憶是帶刺的琥珀……”
聲音很短,隻有一句話,卻在實驗室裡久久回蕩。林默和蘇雨晴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震驚。記憶是帶刺的琥珀?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警告,還是提示?
還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實驗室的紅色警報燈突然開始瘋狂閃爍,刺耳的警報聲撕裂了寂靜。“嘀——嘀——嘀——”的聲音越來越響,牆壁上的安全門開始緩緩關閉。
“不好!”林默衝向控製台,手指在按鈕上瘋狂按壓,“關閉警報!解除鎖定!”
但一切都是徒勞。屏幕上彈出一行紅色的文字:“係統已被遠程鎖定,權限不足。”
蘇雨晴立刻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手指在鍵盤上翻飛,試圖破解安全係統。“是量子加密程序,”她的額頭滲出了汗珠,“對方的技術水平比我們高太多了。”
警報聲越來越尖銳,紅色的燈光映在兩人臉上,像是染上了一層血。林默回頭看向掃描台上的傳呼機,它此刻安靜地躺在那裡,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但林默知道,他們已經觸動了某個沉睡了三十多年的秘密,而這個秘密的守護者,絕不會輕易放過他們。
“我們得離開這裡。”蘇雨晴抓住林默的手臂,“安全門還有三分鐘就會完全關閉。”
林默沒有動,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屏幕上那行紅色的文字。遠程鎖定?對方是誰?是陳誌遠?還是其他什麼人?他想起父親在病床上的呢喃“彆碰那個盒子”,或許這個傳呼機,就是那個“盒子”。
“走!”蘇雨晴用力拉了他一把。林默回過神來,跟著她衝向安全門。就在門即將關閉的瞬間,他們衝了出去,身後傳來“哐當”一聲巨響,安全門徹底鎖死了。
兩人靠在走廊的牆壁上,大口喘著氣。警報聲還在實驗室裡回蕩,紅色的燈光透過門縫滲出來,在走廊的地麵上投下一道詭異的光帶。
“我們觸動了一個大麻煩。”蘇雨晴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
林默點了點頭,他的手還在微微發抖。那個神秘的聲音“記憶是帶刺的琥珀”在他腦海中反複回響。他知道,這隻是一個開始,真正的風暴,還在後麵。而他們,已經沒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