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屋的光線很暗,窗紙是去年糊的,邊角已經發黃卷翹,陽光透過破洞漏進來,在地上投下幾個細碎的光斑,落在武大郎冰冷的手背上。武鬆跪在床前,小心翼翼地托起兄長的手——那雙手粗糙得像老樹皮,指關節突出,掌心布滿了常年揉麵、挑擔子磨出的厚繭,指縫裡還嵌著沒洗乾淨的麵粉。
就是這雙手,小時候給過他溫暖的擁抱,冬天把他凍僵的手揣進懷裡捂熱;就是這雙手,每天天不亮就揉麵做炊餅,把最好的都留給了他;就是這雙手,昨天還在灶台前笨拙地煮稀粥,卻再也不能為他做任何事了。
武鬆的手指輕輕拂過兄長的手背,冰冷的觸感像針一樣紮進他的心裡。他試圖合上武大郎的眼睛——那雙眼睜得大大的,瞳孔裡還映著院牆上的老槐樹影子,透著無儘的不甘和冤屈。他用拇指輕輕按壓兄長的眼瞼,一點點往下蓋,可剛一鬆開,眼瞼又微微彈開,仿佛還在留戀這個世界,還在等著他報仇。
“大哥……”武鬆的聲音沙啞得幾乎聽不見,眼淚滴在兄長的手背上,很快就涼了,“你放心,我知道你不甘心。西門慶那狗賊,還有他的打手,我一個都不會放過!你的仇,我一定十倍、百倍地討回來!我要讓他們血債血償,給你陪葬!”
最後“血債血償”四個字,他咬得極重,牙齒幾乎要咬碎,胸腔裡翻騰的怒火幾乎要衝破喉嚨。他深吸一口氣,再次用手輕輕合上兄長的眼睛,這一次,他沒有鬆開,而是保持了很久,直到確認眼瞼不會再彈開,才緩緩放下手。
他起身,走到牆角,拿起那床打了好幾塊補丁的粗布被子——這被子是娘生前縫的,藍色的布料已經洗得發白,補丁是武大郎後來自己縫的,針腳歪歪扭扭,卻很結實。他小心翼翼地把被子蓋在武大郎身上,從肩膀蓋到腳,隻露出一張臉,然後又把被角掖好,像是怕兄長著涼。
“大哥,你先好好睡會兒,我去給你買口好棺材,讓你走得體麵些。”他對著床榻輕聲說,像是在跟兄長商量,又像是在給自己打氣。
做完這一切,他猛地轉身,眼中的悲慟瞬間被冰冷的殺意取代。他大步走出主屋,陽光照在他身上,卻沒帶來半點暖意——他的赭色短打沾著武大郎的血,還有李三、黑熊的血,暗紅的血跡在陽光下顯得格外刺眼,整個人透著一股生人勿近的狠厲。
院牆外的議論聲越來越大,圍觀的鄰居越聚越多。賣菜的王嬸站在最前麵,手裡還提著沒賣完的青菜,臉上滿是驚慌和同情;修鞋的李叔蹲在地上,手裡拿著沒修好的鞋子,眉頭皺得緊緊的;還有幾個小孩,被大人拉在身後,探著腦袋往院裡看,眼神裡滿是好奇和害怕。
“唉,可憐的大郎,就這麼沒了……”王嬸小聲歎氣,聲音裡帶著哭腔,“武都頭也是命苦,剛回來沒幾天,就出了這種事。”
“還不是西門慶那惡霸!”李叔壓低聲音,憤憤不平,“我早就聽說他看上潘金蓮了,這肯定是他搞的鬼!派打手來逼死大郎,還要陷害武都頭!”
“噓!小聲點!”旁邊一個鄰居趕緊拉住李叔,“你不要命了?西門慶跟李知縣關係好,要是被他聽見,咱們都沒好果子吃!”
李叔抿了抿嘴,不再說話,隻是看著院裡的武鬆,眼神裡滿是無奈。
武鬆對這些議論恍若未聞。他走到李三和黑熊身邊,這兩個打手還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李三的臉腫得像豬頭,嘴角還在滲血;黑熊的手腕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胸口微微起伏,看樣子還有氣。
武鬆蹲下身,伸出手,一把抓住李三的衣領,像拖死狗一樣把他拖到院牆角落;又轉身抓住黑熊的腰帶,同樣拖了過去。他的動作很用力,兩人的身體在青石板上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響,濺起地上的塵土和血跡。
他之所以沒立刻殺了他們,是因為他們還有用——他們是西門慶行凶的鐵證,他要帶著他們去縣衙,讓所有人都知道西門慶的罪行!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塵土,目光掃過院外的鄰居,最後落在王嬸身上:“王嬸,麻煩您和各位街坊幫忙照看一下這裡,我去去就回。”
王嬸趕緊點頭:“武都頭你放心,我們會看好的,你快去快回!”
武鬆剛要轉身往外走,就聽見院外傳來一陣囂張的呼和聲:“讓開!讓開!官差辦案!閒雜人等閃開!”
聲音很大,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還有鐵鏈碰撞的“嘩啦”聲,越來越近。圍觀的鄰居像受驚的鳥一樣,慌忙向兩側分開,讓出一條通道。
武鬆的眉頭瞬間擰了起來,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官府的人來得太快了,快得反常。他剛把李三和黑熊拖到角落,還沒出門,衙役就來了,這絕不是巧合!
隻見七八個衙役簇擁著一個身穿青色公服的漢子走了進來。那漢子約莫四十歲年紀,身材微胖,滿臉橫肉,下巴上留著一圈黑胡子,沒刮乾淨,像塊發黴的毛豆腐。他腰間係著一條黑色腰帶,上麵掛著一塊黃銅牌子,刻著“縣衙乾辦”四個字——正是平日裡跟西門慶走得極近的趙乾辦。
趙乾辦一進院子,目光就飛快地掃過地上的李三和黑熊,眼神裡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恢複了鎮定。他的目光又瞥了一眼主屋——門開著,隱約能看到床上蓋著被子的人影,心裡已經明白了七八分。最後,他的目光落在武鬆身上,看到武鬆渾身是血,眼神冰冷,帶著駭人的殺氣,心裡不由得一怯,腳步頓了頓。
但他很快就想起了西門慶許下的重賞——五十兩銀子,還有城西的一畝好地。他深吸一口氣,挺直腰板,拿出官威,厲聲喝道:“武鬆!你好大的膽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縱兄行凶,毆傷西門大官人家仆,更疑似鬨出人命!還不快束手就擒,隨我等回衙門受審!”
這番話顛倒黑白,把受害者說成加害者,把凶手說成受害者,無恥到了極點!
武鬆氣得渾身發抖,怒極反笑,聲音像從冰窖裡撈出來的:“趙乾辦!你眼睛瞎了不成?!分明是這兩個惡徒強闖民宅,一腳踹死我兄長武大!在場的街坊鄰居都親眼看見了,你不問青紅皂白,反而誣陷我?我看你是收了西門慶不少好處,連良心都被狗吃了!”
他的聲音很大,震得院外的鄰居都安靜下來,紛紛看向趙乾辦,眼神裡帶著質疑。
趙乾辦被武鬆戳中心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卻強裝鎮定,色厲內荏地吼道:“放肆!武鬆!你竟敢汙蔑公差!我告訴你,有人親眼看見你兄長與西門府家仆爭執,你不分青紅皂白,暴起傷人,手段殘忍!這是有人證的!識相的,就乖乖跟我們走,否則,休怪我們用鐵鏈鎖你!”
他身後的衙役們也紛紛抽出腰間的鐵尺,抖著手裡的鐵鏈,一步步圍了上來。他們的臉色都有些緊張——誰都知道武鬆是打虎英雄,力氣大得很,沒人想第一個衝上去。
武鬆的雙拳緊緊攥著,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指甲嵌進肉裡,滲出血來。他的胸腔裡像有一團火在燒,幾乎要把他的理智焚燒殆儘——他隻要一拳,就能打倒一個衙役;隻要一腳,就能踹開一條路。可他不能這麼做。
他的目光掃過主屋,兄長的屍體還在裡麵,等著他買棺材回來;他的目光掃過院外的鄰居,王嬸、李叔他們都在看著,要是他動手反抗,這些鄰居說不定會被牽連;更重要的是,一旦他暴力抗法,就正好中了西門慶的圈套——西門慶就是想讓他背上“拒捕”的罪名,到時候就算他有百口,也難辯了。
他深知清河縣衙的黑暗,李知縣早就被西門慶買通了,這一次去衙門,肯定討不到公道。可他沒有彆的選擇——他必須去,必須在公堂上把西門慶的罪行說出來,就算不能立刻報仇,也要讓所有人都知道真相!
武鬆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怒火,鋼牙幾乎要咬碎,從喉嚨裡擠出幾個字:“好!我跟你們去衙門!我倒要看看,這清河縣衙到底還有沒有王法,還有沒有天理!但我兄長的屍體還在這裡,我必須先……”
“少廢話!”趙乾辦不等他說完,就厲聲打斷,生怕他再說出什麼不利於西門慶的話,“到了衙門,自然會有人處理!現在,你必須立刻跟我們走!來人!給我鎖上!”
兩個衙役壯著膽子,抖著鐵鏈上前,想要鎖住武鬆的手腕。他們的手都在抖,腳步很慢,顯然很怕武鬆突然動手。
武鬆猛地抬起頭,雙眼赤紅,死死盯著那兩個衙役。一股駭人的殺氣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像寒冬的冷風,吹得那兩個衙役瞬間僵在原地,手都不敢再往前伸。
“我自己會走!”武鬆的聲音很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不用你們動手!”
那兩個衙役如蒙大赦,趕緊後退了兩步,不敢再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