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帶著最後一絲暖意,吹過綺羅閣的窗欞,卷起桌上那本《女誡》的紙頁,“嘩啦”一聲,停在“婦德”那一頁。潘金蓮盯著書頁上“清閒貞靜,守節整齊”八個字,隻覺得刺眼——孟玉樓方才那番夾槍帶棒的話還在耳邊打轉,“來曆不明”“不懂規矩”,每一個字都像細小的針,紮得她心口發悶。
她猛地合上書,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春桃剛收拾完梳妝台,見她臉色難看,小心翼翼地問:“姨娘,要不出去走走?府裡的西花園這幾日開了不少芍藥,瞧著熱鬨。”
潘金蓮點了點頭。在屋裡待著隻會更憋悶,不如出去透透氣,順便看看這西門府的布局——她總不能一直困在綺羅閣,連府裡的路都認不全。
她換上一身淡青色的襦裙,裙擺繡著幾枝細竹,腰間係著一條同色係的腰帶,上麵掛著西門慶賞的白玉佩,小巧的桃花紋樣在陽光下泛著淡光。春桃想跟著,卻被她攔住:“我自己走走就好,你在院裡等著,夏荷也需要人搭把手。”她想單獨待一會兒,也想試試自己能不能在這府裡“安全”地走一圈。
出了綺羅閣,沿著青石板鋪就的小徑往西走。路上遇到幾個灑掃的丫鬟,見了她,都趕緊停下腳步,躬身行禮,聲音怯生生的:“七姨娘好。”潘金蓮點了點頭,算是回應。她注意到,丫鬟們的目光都帶著好奇,卻不敢多停留,行禮後便匆匆低下頭,繼續乾活——顯然,她這個“新姨娘”的消息,已經在府裡傳開了。
小徑兩旁種著高大的梧桐,枝葉茂密,遮得陽光都變得細碎。樹下種著幾株月季,開得正豔,紅色的、粉色的、黃色的,層層疊疊的花瓣上沾著晨露蒸發後留下的細痕。再往前走,繞過一座假山,眼前的景致突然變了——不再是精致的亭台樓閣、姹紫嫣紅的花草,而是一片開闊的空地,地麵是用青石板鋪成的,被踩得光滑,顯然經常有人使用。
這是一處練武場。
場地的東側,立著兩排兵器架,上麵擺滿了刀槍劍戟——長刀的刀鞘是黑色的,上麵纏著紅色的綢帶,刀鞘末端的銅飾磨得發亮;長槍的槍杆是白蠟木的,筆直堅硬,槍頭雖未開刃,卻透著寒光;還有幾柄長劍,劍鞘是鯊魚皮做的,上麵鑲嵌著細碎的寶石,在陽光下閃著微光。
場地的西側,放著幾個石鎖,最大的那個約莫有兩百斤重,表麵被磨得光滑,邊緣處有明顯的凹痕,顯然是經常被人搬動;旁邊立著兩個箭靶,靶心是紅色的,周圍一圈圈分彆是黃色、藍色、黑色,箭靶上還插著幾支沒拔下來的箭,箭杆是桃木的,箭羽是黑色的,顯然剛被人使用過。
場地的中央,還有一塊約莫一丈見方的青石板,上麵有許多細小的劃痕,像是被兵器劃過的痕跡。風一吹,掠過兵器架上的長槍,發出“嗚嗚”的輕響,帶著一股肅殺之氣,與府裡其他地方的婉約精致截然不同。
潘金蓮站在練武場的入口,有些詫異——她沒想到,這深宅內院裡,竟然會有這樣一處充滿陽剛之氣的地方。她正想走近些看看那些兵器,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冷冽的女聲,像冰錐一樣,刺破了周圍的寂靜:
“喲,我當是誰呢,原來是新來的七姨娘。”
那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沒有孟玉樓的尖細,卻更具穿透力,像寒冬裡的風,刮得人皮膚發緊。潘金蓮的身體瞬間僵住,猛地回頭。
隻見四姨太孫雪娥正站在練武場的另一側入口,距離她約莫三丈遠。她穿著一身暗青色的箭袖勁裝,勁裝的材質是粗布的,卻漿洗得筆挺,袖口和褲腳都紮得緊緊的,露出腳踝上的黑色綁腿,綁腿上繡著細小的雲紋,低調卻透著利落;她的腰間係著一條黑色的牛皮腰帶,腰帶上掛著一把小小的匕首,匕首的鞘是黑色的,上麵刻著簡單的花紋,鞘口的銅環磨得發亮;她的頭發沒有像其他姨娘那樣梳成複雜的發髻,隻是簡單地挽成一個高髻,用一根烏木簪固定,烏木簪的末端是尖銳的,透著一股英氣。
她沒有施粉黛,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與潘金蓮的白皙形成鮮明對比;她的眉毛很濃,像用墨筆描過一樣,眼神銳利如鷹隼,正一眨不眨地盯著潘金蓮,那目光不像是在看一個活人,倒像是在評估一件物品的“耐用度”,帶著一種武者對弱者的輕視。
“四姐姐。”潘金蓮連忙斂衽行禮,雙手交疊放在身側,腰彎得很低——她昨日在頤福堂就見識過孫雪娥的氣場,今日見她這身打扮,更不敢怠慢。
孫雪娥卻沒讓她起身,反而邁開腳步,一步步向她走來。她的腳步很穩,每一步都踩在青石板的縫隙上,發出“咚咚”的輕響,像敲在潘金蓮的心上。她繞著潘金蓮走了一圈,目光在她纖細的腰肢、白皙的脖頸、還有那雙繡著蘭花的軟底鞋上一一停留,最後落在她腰間的白玉佩上,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果然生得一副好皮囊,細皮嫩肉,弱不禁風,我見猶憐。怪不得能把老爺迷得五迷三道,連府裡的規矩都忘了。”
她的話比孟玉樓更直接,更刻薄,沒有絲毫掩飾,帶著一種近乎傲慢的不屑。潘金蓮的臉色微微發白,她直起身子,強自鎮定道:“四姐姐說笑了,妹妹隻是覺得屋裡悶,出來隨意走走,不知此處是姐姐常來的地方,若是打擾了姐姐,妹妹這就離開。”
“離開?”孫雪娥腳步一錯,身體瞬間移到潘金蓮麵前,擋住了她的去路。她的動作很快,像一陣風,潘金蓮甚至沒看清她是怎麼動的。孫雪娥比潘金蓮高出半個頭,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帶著一股強烈的壓迫感:“既然來了,就是緣分。我看妹妹身子骨太弱,手無縛雞之力,在這府裡,沒點力氣可不行——容易受人欺負,也容易……活不長。”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最後“活不長”三個字,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威脅。潘金蓮的心跳猛地加快,她下意識地後退一步,想要拉開距離,卻被孫雪娥一眼看穿:“怎麼?怕了?”
孫雪娥冷笑一聲,突然抬起右手,五指並攏,指節繃得發白,像一把鋒利的劍,快如閃電般直戳潘金蓮的肩井穴!肩井穴在肩膀和脖子的交界處,若是被戳中,輕則半身酸麻,重則可能傷到筋骨,疼得滿地打滾。
潘金蓮嚇得瞳孔驟縮,渾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了。她哪裡見過這等陣仗?孟玉樓隻是口舌刻薄,吳月娘隻是言語威懾,可孫雪娥,是真的會動手!她想驚叫,想後退,可身體像被釘在了原地,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隻帶著薄繭的手越來越近,甚至能感覺到指尖傳來的冷風。
就在那指尖即將觸及潘金蓮襦裙的刹那,孫雪娥的手腕卻猛地一翻,化戳為拂,看似輕輕地在潘金蓮的肩頭拍了一下,動作輕柔得像是在為她拂去肩上的灰塵。
但隻有潘金蓮自己知道,那“輕輕一拍”的力道有多大。一股暗勁透過孫雪娥的指尖,瞬間傳入她的肩頭,像一塊小石頭砸進了棉花裡,看似無聲,卻在她體內炸開——肩井穴傳來一陣酸麻感,迅速蔓延到整個右半身,她的右腿一軟,踉蹌著向後倒退了兩步,後背重重地撞在旁邊的兵器架上,才勉強站穩。
兵器架被撞得微微晃動,上麵的幾柄長劍發出“叮叮”的輕響,像是在嘲笑她的狼狽。潘金蓮扶著兵器架,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右手還在微微發麻,心跳快得像要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嘖,果然是不禁碰。”孫雪娥收回手,看著潘金蓮蒼白的臉和顫抖的身體,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就這點能耐,也敢在這府裡爭寵?也敢讓老爺為了你,冷落其他姐妹?真是笑話。”
潘金蓮又驚又怒,肩頭的酸麻感還在持續,她咬著牙,強忍著身體的不適,抬起頭,看著孫雪娥:“四姐姐這是何意?妹妹自問進府以來,從未得罪過姐姐,也從未與其他姐妹爭過什麼,姐姐為何要對妹妹動手?”
“得罪?”孫雪娥往前走了一步,距離潘金蓮隻有一步之遙,她身上的氣息帶著一股淡淡的鐵器味,與府裡其他姨娘身上的熏香截然不同,“你得不得罪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該出現在這府裡,不該占著老爺的恩寵,亂了這府裡的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