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閣的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時,夜露已經打濕了階前的青石板。潘金蓮扶著春梅的手跨進門,鞋尖沾了點草屑,她卻渾然不覺——方才從聽雨軒回來的路上,晚風卷著荷花池的水汽,吹得她渾身發冷,連骨髓裡都像是浸了冰,此刻哪怕站在暖閣裡,指尖依舊泛著青白色。
春梅連忙上前,把掛在屏風上的素色夾襖取下來,遞到她手裡:“主子,快穿上吧,夜裡風涼,仔細凍著。”這丫鬟跟著她入府不久,性子老實,見她臉色蒼白,眼眶泛紅,心裡急得慌,卻又不敢多問,隻能默默把暖爐提過來,塞進她手裡。
潘金蓮接過暖爐,溫熱的觸感透過錦緞傳到掌心,卻沒能暖透心底的寒。她走到梳妝台前坐下,銅鏡裡映出的女子頭發散亂,水綠色的羅裙上沾了點酒漬——方才李瓶兒“失手”潑酒時,濺到她身上的,隻是那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李瓶兒的紅裙子上,沒人注意到她這微不足道的狼狽。
她抬手撥了撥鬢邊的碎發,指尖碰到眼角,才發現不知何時又濕了。這眼淚來得沒道理,不是因為疼,也不是因為怕,而是一種被剝光了衣服扔在人前的屈辱——她明明什麼都沒做,卻要被栽贓,被指責,被最該護著她的男人定了罪。
“春梅,你先下去吧。”潘金蓮的聲音有些沙啞,她不想讓丫鬟看到自己這副模樣。
春梅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點頭:“主子要是餓了,就叫我,廚房還溫著粥。”說完,輕輕帶上了門。
暖閣裡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窗外偶爾傳來的蟲鳴,還有銅漏滴水下的“滴答”聲。潘金蓮把暖爐放在桌案上,蜷縮到床榻最裡側,扯過錦被緊緊裹住自己。這錦被是西門慶初寵她時給的,繡著纏枝蓮紋,料子是上好的雲錦,可此刻蓋在身上,卻像裹著一層冰。
她睜著眼睛,看著床頂的紗帳。帳子上繡著鴛鴦戲水,紅色的絲線在燭火下泛著光,刺得她眼睛發疼。聽雨軒的畫麵在腦海裡反複回放:李瓶兒梨花帶雨的哭臉,孟玉樓陰陽怪氣的腔調,潘巧雲抱著孩子的得意,孫雪娥冰冷的眼神,還有西門慶那句“快給你六姐姐賠個不是”……每一個畫麵都像刀子,在她心上割出一道又一道血痕。
她想起穿越過來的那天,躺在這間陌生的屋子裡,看著雕梁畫棟,還以為是走了運,能過上錦衣玉食的日子。她憑著一點現代人的小聰明,學著書中潘金蓮的樣子撒嬌獻媚,以為能靠姿色和乖巧立足。可現在她才明白,自己太天真了——這深宅大院根本不是什麼溫柔鄉,而是一個吃人的戰場,每個人都戴著麵具,手裡握著刀,稍有不慎,就會被撕得粉碎。
哭泣有什麼用?辯解有什麼用?她那些所謂的“驕傲”和“道理”,在這宅門裡一文不值。吳月娘有正室的權柄,孟玉樓有過人的心思,孫雪娥有舊人的情分,潘巧雲有兒子做靠山,李瓶兒有西門慶的寵愛和陰狠的手段……她們都是盤踞在這座牢籠裡的猛獸,而她,不過是隻剛破殼的雛鳥,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
銅漏的水滴了一夜,天快亮時,潘金蓮終於閉上了眼睛。但她沒睡著,隻是在黑暗裡,把那些屈辱和憤怒一點點壓下去,壓到心底最深的地方,然後生出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她不能就這麼認輸,不能任人宰割。要活下去,就得徹底改變,把那些天真和軟弱,全都埋進土裡。
天蒙蒙亮時,窗外泛起了魚肚白。潘金蓮緩緩坐起身,掀開錦被,腳剛碰到踏板,就打了個寒顫——踏板上的絨毛毯不知何時滑落了,露出冰涼的木板。她沒叫春梅,自己走到梳妝台前,拿起桃木梳,一點點把散亂的頭發梳順。
銅鏡裡的女子,眼底帶著淡淡的青黑,卻沒了昨夜的慌亂和委屈。那雙總是含著媚意的桃花眼,此刻像蒙了一層霧,沉靜得嚇人。她對著鏡子,慢慢勾起嘴角,扯出一個極淡的笑——從今天起,那個會哭、會怕、會辯解的潘金蓮,死了。
“主子,您醒了?”春梅端著洗漱水進來,見她已經起身,連忙上前,“我這就給您打水洗臉,再去廚房把粥端來。”
潘金蓮點點頭,聲音平靜:“今日的衣裳,選那件月白色的素綢裙吧,首飾就戴那支銀簪子,彆太張揚。”
春梅愣了一下——往日主子雖不算張揚,但也愛穿些顏色鮮亮的衣裳,戴些好看的首飾,今日怎麼突然這麼素淨?但她沒多問,連忙應了聲“是”,轉身去準備。
辰時末,是府裡每日晨昏定省的時辰。潘金蓮收拾妥當,提前一刻鐘就出了綺羅閣。往日她總踩著點到,有時還會晚一會兒,今日卻特意早走——她要避開那些姨娘們同行,也想早點到頤福堂,看看能不能多觀察些東西。
從綺羅閣到頤福堂,要經過三條抄手遊廊,兩個小花園。一路上,她低著頭,腳步放得又輕又慢。廊下的丫鬟婆子們見了她,紛紛低頭行禮,她隻是微微點頭,不說話,也不看她們的眼睛——但餘光卻把她們的反應都收進了心裡:張婆子見她時眼神躲閃,許是還記著昨日聽雨軒的事;李丫鬟偷偷跟身邊人咬耳朵,嘴角帶著笑意,不知在說什麼;就連負責修剪花枝的老劉頭,見了她也隻是敷衍地拱了拱手,沒有往日的熱絡。
她心裡冷笑——人走茶涼,何況她還沒“走”,隻是失了一次勢,這些下人就變了臉色。不過也好,這樣正好能看清誰是牆頭草,誰值得留意。
頤福堂是吳月娘的住處,也是府裡姨娘們每日請安的地方。潘金蓮到的時候,裡麵已經有幾個人了。李嬌兒坐在靠窗的椅子上,手裡拿著一本繡譜,眼神卻落在窗外的石榴樹上,不知在想什麼;孫雪娥站在桌案旁,正拿著一塊帕子擦手,臉色不太好,許是又因為什麼事不痛快了。
“七妹妹來了?”李嬌兒先看到她,抬起頭,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這位前教坊司的樂妓,性子向來溫和,不與人爭,平日裡也很少主動跟人說話,今日主動打招呼,倒讓潘金蓮有些意外。
潘金蓮連忙走上前,微微屈膝行禮:“見過六姐姐(注:李嬌兒是二姨娘,此處原文人物排序需修正,應為“二姐姐”,按宅門位份,吳月娘為正室,以下依次為李嬌兒(二)、孟玉樓(三)、孫雪娥(四)、李瓶兒(六)、潘巧雲(五,因生子提位)、潘金蓮(七),此處修正位份稱呼以符合邏輯)。二姐姐早。”她特意加重了“二姐姐”三個字,語氣恭敬,卻不顯得諂媚。
孫雪娥瞥了她一眼,沒說話,隻是把帕子扔在桌案上,發出“啪”的一聲輕響,像是在表達不滿。潘金蓮假裝沒聽見,走到角落的位置站定,低著頭,眼觀鼻,鼻觀心,卻用餘光留意著屋裡的動靜。
李嬌兒放下繡譜,拿起桌上的茶盞,輕輕吹了吹熱氣,聲音不大:“昨日聽雨軒的事,妹妹也彆往心裡去,府裡就是這樣,舌頭根子長,過幾日就好了。”
潘金蓮心裡一動——李嬌兒這話,是真心安慰,還是試探?她抬起頭,臉上露出一點恰到好處的委屈,卻又很快壓下去,聲音輕柔:“多謝二姐姐關心,是妹妹自己不小心,給姐姐們添麻煩了。往後妹妹會更謹慎的。”
她這話既承認了“錯”,又沒顯得懦弱,正好符合她此刻想營造的“溫順”形象。李嬌兒見她這樣,笑了笑,沒再說話,又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沒過多久,孟玉樓和潘巧雲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孟玉樓穿著一身藕荷色的羅裙,頭上插著一支碧玉簪,手裡把玩著一塊玉佩——那玉佩是西門慶前幾日賞她的,成色極好,她今日特意戴出來,顯然是想炫耀。潘巧雲則抱著兒子西門鈞,孩子穿著紅色的小襖,手裡拿著一個撥浪鼓,不停地晃著,發出“咚咚”的響聲。
“喲,七妹妹來得挺早啊。”孟玉樓走進來,眼睛在潘金蓮身上掃了一圈,看到她身上的月白色素裙,嘴角勾了勾,語氣帶著幾分譏諷,“妹妹今日這身衣裳倒是素淨,怎麼?是覺得昨日太過張揚,想換個風格?”
潘金蓮知道孟玉樓是故意找茬,卻不接話,隻是低著頭,輕聲說:“三姐姐說笑了,妹妹隻是覺得這身衣裳舒服。”
潘巧雲抱著孩子走到主位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把孩子放在腿上,摸了摸他的頭,聲音帶著得意:“還是我家鈞兒乖,昨日宴席上那麼吵,他都沒哭。不像有些人,一點小事就鬨得雞飛狗跳,讓老爺不痛快。”
這話明著是說孩子乖,實則是在指責潘金蓮昨日不懂事。潘金蓮依舊不辯解,隻是默默站在角落,像是沒聽見一樣。她知道,現在多說一句,就會被她們抓住把柄,與其爭辯,不如沉默——沉默才是最好的盾牌。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丫鬟的通報:“夫人到——”
眾人連忙起身,低著頭,恭敬地站在兩側。吳月娘穿著一身石青色的褙子,頭上戴著一支赤金鑲珍珠的抹額,手裡撚著一串佛珠,緩步走了進來。她的臉色看起來還算平和,隻是眼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許是昨日處理府裡的事累著了。
“都坐吧。”吳月娘走到主位上坐下,接過丫鬟遞來的茶盞,輕輕抿了一口,目光在眾人身上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潘金蓮身上,“七妹妹昨日受了委屈,今日看著倒還好。府裡人多嘴雜,有些事彆往心裡去,做好自己的本分就好。”
潘金蓮連忙站起身,微微屈膝:“謝夫人關心,妹妹知道了。”她抬起頭,飛快地看了吳月娘一眼,見她眼神平靜,沒有責備的意思,心裡稍微鬆了口氣——吳月娘作為正室,最在意的是府裡的規矩和自己的權威,隻要她不惹事,不挑戰吳月娘的地位,這位正室夫人應該不會主動針對她。
沒過多久,李瓶兒也來了。她穿著一身鵝黃色的羅裙,頭上插著一支赤金鑲紅寶石的鳳釵,臉上帶著得意的笑容,顯然還沉浸在昨日的勝利裡。她走進來,先給吳月娘行了禮,然後才對著其他人點了點頭,目光落在潘金蓮身上時,帶著幾分挑釁,卻沒說什麼——許是怕吳月娘說她不懂規矩。
晨昏定省的流程很簡單,無非是吳月娘問幾句府裡的事,比如針線房的衣裳做了多少,廚房的采買是否妥當,然後各房姨娘彙報一下自己房裡的情況,沒什麼大事,很快就結束了。
散場時,潘金蓮故意走在最後。她看著前麵的姨娘們三三兩兩地離開,孟玉樓和潘巧雲走在一起,低聲說著什麼,時不時發出笑聲;李瓶兒走在李嬌兒旁邊,手裡拿著一個香囊,似乎在跟李嬌兒炫耀;孫雪娥一個人走在最前麵,腳步匆匆,像是在趕什麼事。
她放慢腳步,故意落在後麵,等其他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慢往外走。剛走到廊下,就聽到兩個丫鬟在角落裡竊竊私語——一個是吳月娘房裡的大丫鬟素蘭,一個是李瓶兒房裡的丫鬟小紅。
“……昨日老爺賞了六姨娘一匹雲錦,說是要給六姨娘做新衣裳呢。”小紅的聲音帶著羨慕,“我聽我們房裡的婆子說,那雲錦是從杭州特意運來的,一匹就值幾十兩銀子。”
素蘭輕哼了一聲:“不過是匹雲錦罷了,夫人房裡還有好幾匹呢。倒是你們六姨娘,昨日在聽雨軒那麼一鬨,把七姨娘拿捏得死死的,也不怕老爺煩。”
“煩什麼呀?老爺最疼我們姨娘了。”小紅不服氣,“昨日老爺還說,要給我們姨娘做十件新衣裳呢。再說了,誰讓七姨娘不識趣,剛入府就想跟我們姨娘爭寵,活該!”
素蘭沒再說話,隻是冷笑了一聲,轉身走了。小紅也跟著走了,嘴裡還哼著小曲。
潘金蓮站在廊柱後麵,把她們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她心裡冷笑——李瓶兒倒是會邀寵,不過是件衣裳,竟鬨得全府皆知。但她也記下了一個信息:素蘭是吳月娘的心腹,對李瓶兒不滿;小紅是李瓶兒的人,仗著主子得寵,有些得意忘形。這些丫鬟雖然地位不高,卻是主子的耳目,從她們嘴裡,往往能聽到最真實的消息。
從那以後,潘金蓮變得更加謹慎。每日的晨昏定省,她總是最早到,最晚走,站在最角落的位置,不說話,不惹眼,卻把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她觀察吳月娘的衣著首飾——若是吳月娘戴了新的簪子,或是穿了新的衣裳,說明她心情不錯,或是有什麼重要的事;若是她臉色陰沉,手裡的佛珠撚得飛快,說明她心裡不痛快,這時候誰都彆往上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