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閣暖閣裡的空氣,還殘留著李瓶兒身上那股甜膩到發膩的“醉流霞”香膏味,混著被踩碎的檀香灰氣息,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悶味。潘金蓮扶著桌角緩緩站起身,膝蓋處傳來針紮似的疼——方才摔倒時磕在青磚上,雖沒流血,卻青了一大片。她低頭看了眼裙擺,月白色的素綢上沾了塊黑灰,是被胖婆子踩過的痕跡,那汙漬像塊疤,刺得她眼睛發疼。
她沒叫春梅,也沒哭。方才對著李瓶兒掉的眼淚,一半是疼,一半是演,此刻隻剩下滿心的冰冷。她走到滿地狼藉中,先彎腰撿起那支摔裂的白玉簪——簪頭的梅花碎成了兩半,溫潤的玉麵沾了香灰和泥土,是西門慶前日剛賞的,如今卻成了這副模樣。她用指尖輕輕拂過裂痕,玉的冰涼透過指尖傳到心口,竟讓她混亂的情緒稍稍安定了些。
接下來是那件被扯爛的水綠色羅裙,是她入府時穿的第一身新衣裳,雖然料子普通,卻是她特意讓春梅改了領口的樣式,顯得腰身更細。如今裙擺被撕開一道大口子,絲線散了一地,像斷了的筋。她拿起裙子,指尖摸到撕裂處的毛邊,忽然想起李瓶兒帶著婆子闖進來時的嘴臉,那股壓抑的怒火又湧了上來,她用力攥緊裙子,指節泛白,直到布料硌得手心發疼才鬆開。
梳妝台上的珍珠粉撒了大半,雪白的粉末混著香灰,在桌麵上積成了灰撲撲的一層。那是她省了半個月月錢托小廝從京城買來的,據說用桃花露調了塗臉,能養得肌膚勝雪。她原本想留著出席下月的家宴時用,如今卻成了這副模樣。她用玉簪的碎片輕輕刮著桌麵的粉末,動作緩慢而機械,仿佛隻有這樣,才能把那些屈辱和恨意一點點壓進心底。
“李瓶兒……”她低聲念著這個名字,聲音沙啞,帶著一絲咬牙切齒的狠勁。今日的賬,她記下了。這西門府是個吃人的地方,要麼被人吃,要麼吃彆人。她不想做砧板上的肉,那就隻能磨利自己的牙。
就在她把那件被婆子臟手摸過的外衫厭惡地扔進待洗的竹筐時,院外傳來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不是春梅那種輕快的碎步——春梅走得急,鞋尖總會蹭到青石板,發出“沙沙”聲;也不是劉婆子那種穩重的踏步——劉婆子腳大,走路帶著“咚咚”的悶響;更不是李瓶兒那種張揚的腳步聲——李瓶兒穿繡鞋,鞋頭綴著珍珠,走起來會有“叮叮”的響。
這腳步聲很輕,輕得像風吹過樹葉,還帶著幾分猶豫,走兩步就頓一下,似乎在糾結要不要過來。
潘金蓮的動作猛地僵住,全身的神經瞬間繃緊。難道是李瓶兒去而複返?還是她留了人在外麵監視?她猛地抬頭,目光銳利地射向門口,手下意識地摸向袖中——方才收拾時,她把那支裂了的白玉簪藏在了袖子裡,此刻攥在手心,冰涼的玉麵貼著皮膚,能給她一點安全感。
簾子被輕輕掀開一條縫,先探進來的是半張臉——膚色偏白,眉毛細而淡,眼尾微微下垂,帶著一股天生的愁緒,不是李瓶兒。潘金蓮的心稍稍放下,卻依舊沒放鬆警惕——這張臉是二姨娘李嬌兒。
李嬌兒似乎沒料到她會如此警惕,被她的眼神看得愣了一下,隨即才緩緩推開簾子走進來。她今日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素綢裙,裙擺繡著幾枝淡青色的蘭草,和潘金蓮之前常穿的樣式有些像。頭上隻簪了一支銀質的梅花簪,沒有其他珠翠,顯得格外素雅,與這滿室狼藉格格不入。
“七妹妹……”李嬌兒的聲音很柔,像浸了水的棉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你這屋裡……怎麼成這樣了?”她的目光飛快地掃過滿地的衣物、散落的首飾、還有桌角那攤沒掃乾淨的香灰,最後落在潘金蓮蒼白的臉上,以及她攥緊的拳頭——她顯然注意到了潘金蓮手心的玉簪。
潘金蓮緩緩鬆開手,把玉簪藏得更深了些,臉上努力擠出一絲脆弱的笑容,聲音帶著剛哭過的沙啞:“沒……沒什麼,是妹妹自己不小心,收拾東西的時候打翻了筐子,弄得到處都是。”她不想把李瓶兒的事說出去——在這府裡,訴苦隻會引來更多的嘲笑和算計,尤其是麵對李嬌兒這樣心思難測的人。
李嬌兒卻沒信,她輕輕掩上門,走到潘金蓮身邊,彎腰撿起地上一個滾落的胭脂盒。那是個螺鈿胭脂盒,是潘金蓮從娘家帶來的舊物,盒蓋上的花紋已經磨得有些模糊。李嬌兒用自己的素色帕子輕輕擦去盒上的灰,動作輕柔得像在嗬護一件珍寶,然後把胭脂盒放回梳妝台上,歎了口氣:“妹妹何必瞞我?這哪是打翻筐子能弄出來的樣子?方才我從頤福堂回來,路過你這院外,隱約聽見裡麵有吵鬨聲,還看到六妹妹帶著兩個婆子氣衝衝地走了……是不是她對你做了什麼?”
潘金蓮的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麼,卻又把話咽了回去。她低著頭,看著自己的鞋尖——鞋尖沾了點香灰,是方才跪在地上時蹭到的。她不知道李嬌兒問這話的用意,是真心同情,還是想套話,再把話傳到李瓶兒耳朵裡?
李嬌兒見她不說話,也沒再追問,而是拿起一件被扔在地上的淺粉色裡衣。那衣服是春梅給她做的,針腳不算特彆細密,卻是用了好棉線,穿在身上舒服。李嬌兒抖了抖衣服上的灰,熟練地疊了起來,疊得方方正正,比春梅疊得還要整齊。她一邊疊,一邊輕聲說:“六妹妹的性子,府裡人都知道。仗著老爺寵她,做事向來不管不顧,看誰不順眼,就想給誰點顏色看看。你剛入府,又得了老爺幾分新鮮關注,她自然容不下你。”
這話竟隱隱有指責李瓶兒的意思。潘金蓮抬起頭,看著李嬌兒的側臉——她的側臉很柔和,下頜線不明顯,眼尾下垂,看起來總是帶著愁緒。陽光從窗欞照進來,落在她的發梢上,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竟讓她看起來有幾分溫柔。
“是妹妹不懂事,或許哪裡惹到六姐姐了……”潘金蓮還是不敢說實話,隻能順著她的話往下說。
“惹沒惹到,又有什麼要緊?”李嬌兒輕輕打斷她,拿起另一件衣服疊著,“在這府裡,‘恩寵’兩個字,就是最鋒利的刀。你得了寵,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會有人看你不順眼。我剛入府的時候,也受過這樣的氣。那時候老爺新鮮勁還沒過,常來我房裡,結果第二天,我的胭脂盒就被人摔碎了,衣服也被人剪了口子……”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說彆人的事,眼神卻飄向了窗外的石榴樹,那裡的石榴花開得正盛,火紅一片。潘金蓮知道,李嬌兒以前是教坊司的樂妓,入府時身份尷尬,想必也受了不少委屈。此刻聽她提起往事,倒不像是編造的。
“後來呢?”潘金蓮忍不住問。
“後來?”李嬌兒笑了笑,笑容裡滿是苦澀,“後來老爺的新鮮勁過了,就不常來了。那些人見我失了寵,也就懶得再針對我了。你看我現在,每日就待在房裡繡繡花,聽聽戲,誰也不得罪,誰也不親近,倒也安穩。”
她說著,拿起掃帚,輕輕掃著地上的香灰。她的動作很輕,怕揚起灰,掃得格外仔細,把每一點香灰都掃進簸箕裡。潘金蓮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心裡的警惕竟真的鬆動了一絲——在這所有人都對她虎視眈眈的時候,李嬌兒的這份“善意”,像是黑暗裡的一點光,雖然微弱,卻讓人忍不住想靠近。
“二姐姐,您彆忙了,這些活讓春梅回來做就好。”潘金蓮連忙上前,想奪過她手裡的掃帚。
李嬌兒卻不讓,搖了搖頭:“無妨,反正我回去也沒什麼事。咱們同是這府裡的人,說好聽點是姨娘,說難聽點,不過是籠裡的雀兒。互相搭把手,也是應該的。”她掃完香灰,又拿起抹布,擦著梳妝台上的灰塵,“你看這屋子,亂成這樣,你住著也不舒服。收拾乾淨了,心裡也能痛快些。”
潘金蓮站在一旁,看著李嬌兒擦桌子的手——她的手上有薄繭,不是養尊處優的貴婦人該有的手。想必是平日裡自己做針線,或者乾些粗活留下的。這讓潘金蓮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也是這樣,手上帶著做針線的繭,總是把家裡收拾得乾乾淨淨。
“二姐姐,您以前……是不是常做這些活?”潘金蓮忍不住問。
李嬌兒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笑了笑:“在教坊司的時候,哪有丫鬟伺候?什麼活都得自己做。疊衣服、掃地、甚至縫補衣裳,都是常事。入了府,雖然有丫鬟伺候,可做慣了這些活,閒下來反而不舒服。”她說著,擦完了桌子,又去扶倒在地上的繡架。繡架是春梅昨天剛搭好的,上麵還繃著潘金蓮繡了一半的蘭草絹帕,此刻絹帕被扯得變了形,絲線也斷了幾根。
李嬌兒小心翼翼地把絹帕取下來,理了理斷掉的絲線,輕聲說:“這蘭草繡得挺好,針腳很細。隻是絲線斷了,得重新接起來。”她拿起針線籃裡的絲線,找了根和斷掉的絲線顏色一樣的,穿進針裡,開始慢慢縫補。她的手法很熟練,針腳細密,幾乎看不出修補的痕跡。
潘金蓮看著她縫補絹帕的樣子,心裡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她想起自己穿越過來之前,在現代社會,雖然隻是個普通的上班族,卻也自由自在,不用看誰的臉色,不用受這樣的委屈。可現在,她卻被困在這座宅院裡,連穿什麼衣服、說什麼話都要小心翼翼。
“二姐姐,您說……咱們在這府裡,到底圖什麼呢?”潘金蓮輕聲問,聲音裡帶著一絲迷茫。
李嬌兒縫補的動作停了下來,她抬起頭,看著潘金蓮,眼神裡的愁緒更濃了:“圖什麼?以前我以為是圖個安穩,不用再在教坊司裡看人臉色。可入了府才知道,這裡的臉色,比教坊司裡的更難看。教坊司裡,你唱得好,就有人捧你;這裡呢?你做得再好,隻要不得老爺的寵,就什麼都不是。”
她拿起縫補好的絹帕,對著陽光看了看,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放回繡架上:“我以前愛唱《牡丹亭》,最喜歡裡麵那句‘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以前不懂,隻覺得調子好聽。現在才明白,咱們這些人,再好看,再能乾,最終也不過是付與這斷井頹垣罷了。爭來爭去,又有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