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霧還未散儘,清河縣西門府的抄手遊廊上,青磚沾著露水,泛著冷幽幽的光。潘金蓮提著裙擺,腳步踉蹌地往綺羅閣趕,繡鞋踩在濕滑的磚麵上,好幾次差點崴腳。她的鬢發有些散亂,原本精心描好的眉梢被冷汗浸得發淡,攥著素色帕子的手心,早已被指甲掐出幾道紅痕,滲著細密的血珠。
方才撞破李嬌兒與馮先生私會的場景,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紮在她緊繃的神經上。那座偏僻的暖閣裡,李嬌兒鬢邊的金釵歪斜,眼眶泛紅,唱著“君若有情君須記,莫待無花空折枝”的戲文,聲音裡滿是絕望;馮先生站在她對麵,青衫上沾著脂粉,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眼神躲閃,卻在李嬌兒說出“若被發現,我二人定是死無葬身之地”時,猛地攥住了她的手。
“死無葬身之地”——這六個字,像鬼魅的呢喃,在潘金蓮耳邊反複回響。她躲在暖閣外的桂花樹後,看著馮先生匆匆離去時差點撞翻廊柱,看著李嬌兒癱坐在椅子上,用帕子捂住臉無聲落淚,心臟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住,連呼吸都帶著疼。
她太清楚西門府的規矩了。主子與下人私通,若是被西門慶發現,下場絕不止是“死”那麼簡單。李嬌兒雖是二姨娘,卻無兒無女,娘家也沒什麼勢力,真要出事,怕是連收屍的人都沒有。而她潘金蓮,不過是個剛入府不久的七姨娘,若是卷進這樁醜聞,哪怕隻是知情不報,也難逃罪責。
“不能說……絕對不能說……”潘金蓮一邊走,一邊在心裡默念。她抬手理了理散亂的鬢發,指尖觸到冰涼的耳垂,才驚覺自己的手腳早已一片冰涼。廊下的燈籠還未熄滅,昏黃的光映著她蒼白的臉,連平日裡顧盼生輝的眼神,都透著幾分失魂落魄。
路過頤福堂(吳月娘住處)時,她遠遠看到幾個婆子正抬著食盒往裡走,食盒上繡著“月”字紋樣,一看就是給吳月娘準備的早膳。其中一個婆子她認得,是吳月娘身邊的管事婆子張媽媽,張媽媽也看到了她,停下腳步,臉上堆著程式化的笑:“七姨娘早啊,這是往哪兒去?”
“張媽媽早,”潘金蓮強壓著心慌,躬身行了個禮,“我剛去園子裡散了散步,正回綺羅閣。”
張媽媽的目光在她臉上掃了一圈,眼神裡帶著幾分探究,卻也沒多問,隻是笑著說:“天兒涼了,姨娘早歸也好,免得受了寒。”說罷,便領著婆子們進了頤福堂。
潘金蓮看著她們的背影,鬆了口氣,腳步更快了。她知道,府裡的人都盯著彼此,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傳得滿城風雨。李嬌兒的事,她必須爛在肚子裡,否則,下一個“死無葬身之地”的,可能就是她自己。
回到綺羅閣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守夜的小丫鬟春桃聽到動靜,連忙開門,看到潘金蓮的模樣,嚇了一跳:“姨娘,您怎麼了?臉色這麼白,是不是不舒服?”
“沒事,”潘金蓮擺擺手,走進屋,一股淡淡的炭火味撲麵而來——春桃知道她畏寒,一早便生了炭火。她走到桌邊坐下,春桃趕緊倒了杯熱茶遞過來,茶杯是普通的白瓷杯,杯沿有些磨損,卻洗得乾乾淨淨。
潘金蓮捧著熱茶,指尖終於有了一絲暖意。她看著桌上攤開的萬花筒零件——幾塊打磨好的鏡片,一卷彩色的碎紙屑,還有幾根細竹條——這是她為家宴才藝展示準備的“新奇物”。西門府的家宴,不僅有西門慶和吳月娘,還有府裡的其他姨娘,甚至偶爾會請外客,才藝展示是姨娘們爭寵的好機會。她沒有李嬌兒的唱功,沒有孟玉樓的棋藝,更沒有李瓶兒的溫婉,隻能靠這些“現代玩意兒”博眼球。
可現在,李嬌兒的秘密像一塊巨石壓在她心頭,讓她連打磨鏡片的心思都沒有。她拿起一塊鏡片,對著光看了看,鏡片邊緣還有些毛糙,需要再磨一磨。可她的手卻在發抖,鏡片差點從指間滑落。
“姨娘,要不要傳早膳?”春桃見她神色不對,小心翼翼地問。
“不用,”潘金蓮放下鏡片,揉了揉太陽穴,“我再歇會兒,你先下去吧,有事我叫你。”
春桃應了聲“是”,輕輕退了出去,順手帶上了門。
屋裡隻剩下炭火燃燒的“劈啪”聲,潘金蓮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試圖平複混亂的思緒。家宴在即,她的才藝還沒準備好,李嬌兒的事又不能聲張,而孟玉樓……一想到孟玉樓,潘金蓮的眉頭就皺了起來。
孟玉樓是三姨娘,入府比她早,娘家是開藥鋪的,家底殷實,又會說話辦事,深得吳月娘信任,如今還幫著吳月娘打理府裡的中饋。自從潘金蓮入府,憑借著西門慶的幾分寵愛,孟玉樓就處處看她不順眼,明裡暗裡地給她使絆子。之前她想請個繡娘來教自己繡花,孟玉樓卻說“府裡繡娘人手不夠,先緊著大爺的衣裳”,把繡娘調去了西門慶的書房;她想在院裡種幾株牡丹,孟玉樓又說“府裡的花匠忙著打理頤福堂的花園,沒空管彆的院子”,最後隻給她送來了幾株普通的月季。
“這次家宴,她怕是不會讓我好過……”潘金蓮心裡隱隱有了預感。她睜開眼,看著桌上的萬花筒零件,眼神漸漸堅定起來。不管孟玉樓怎麼刁難,她都不能放棄。這不僅是爭寵,更是她在西門府立足的機會。
然而,她的預感很快就應驗了。
晌午時分,小廚房的婆子來送飯。來的是個姓劉的婆子,平時負責給偏院的姨娘送飯,臉上總是帶著一副麻木的表情,像是誰都欠她錢似的。劉婆子提著一個食盒,走進綺羅閣,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聲音平板無波:“七姨娘,午膳來了。”
春桃連忙上前,打開食盒。這一打開,春桃的臉色就變了。潘金蓮也湊過去看,隻見食盒裡的飯菜,與往日簡直是天差地彆。
往日的午膳,雖算不上奢華,卻也精致可口——兩葷通常是清蒸鱸魚或紅燒排骨,兩素是時令青菜,湯是雞湯或排骨湯,再搭配一小碟鮮果,比如蘋果或橘子,米飯也是精米煮的,顆粒飽滿。
可今日的食盒裡,第一道菜是清蒸魚,魚身顏色暗淡,魚眼渾濁,甚至能看到魚鰓處殘留的血絲,湊近聞一聞,還能聞到一絲隱隱的腥氣,顯然是不新鮮了。第二道菜是炒青菜,青菜葉子發黃發蔫,邊緣還有些發黑,葉子上甚至能看到幾個蟲眼,像是從菜窖裡翻出來的剩菜。第三道菜是豆腐湯,湯裡隻有幾塊切得大小不一的豆腐,飄著幾滴油星,連蔥花都沒有。最後是米飯,米飯顆粒粗糙,裡麵還混著幾顆石子,一看就是下等米。至於鮮果,更是連影子都沒有。
“劉婆子,”春桃氣得臉都紅了,“這就是給我們姨娘準備的午膳?這魚都不新鮮了,青菜也發黃了,米飯裡還有石子,你是不是拿錯了?”
劉婆子眼皮都沒抬一下,雙手抱在胸前,語氣依舊麻木:“沒錯,這就是給七姨娘的。大廚房那邊說了,近日府裡采買的鮮魚不多,緊著老爺和夫人房裡先用了,剩下的都是些不新鮮的,湊活著吃吧。這青菜是昨日剩下的,看著品相差些,味道是不差的。米飯……庫房裡的精米不多了,先給前頭幾位姨娘用,七姨娘就先吃些粗米。”
“你胡說!”春桃更氣了,“昨日我去小廚房,還看到大筐的鮮魚和精米,怎麼今天就沒有了?還有鮮果,往日都有的,今天怎麼沒了?”
劉婆子終於抬了抬眼,看了春桃一眼,語氣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煩:“三姨娘吩咐了,說是家宴在即,各房用度都需儉省些,好鋼用在刀刃上,這幾日的點心鮮果便先停了。春桃姑娘,你要是不信,就去問三姨娘,彆在這兒跟我嚷嚷。”
“三姨娘”——這三個字,像一根針,紮在潘金蓮的心上。她早就猜到是孟玉樓在背後搞鬼,卻沒想到孟玉樓竟做得這麼明顯,連飯食都克扣。
潘金蓮按住春桃的手,示意她彆再說了。她看著劉婆子,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卻帶著一絲冷意:“我知道了。春桃,把食盒收了吧。”
春桃還想爭辯,卻被潘金蓮用眼神製止了。劉婆子見潘金蓮沒發作,臉上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轉身就走,走到門口時,還故意頓了頓,像是在炫耀自己的“勝利”。
劉婆子走後,春桃氣得把食盒往桌上一摔:“姨娘,這也太過分了!三姨娘分明是故意刁難您!咱們去找老爺評理去!”
“找老爺?”潘金蓮苦笑一聲,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青菜。青菜又老又硬,還帶著一股苦味,她嚼了兩下,就吐了出來。“老爺現在忙著處理生意上的事,哪有功夫管這些小事?再說,孟玉樓打著‘儉省用度’的旗號,就算我去找老爺,她也能推脫得一乾二淨,反而會說我小題大做,不識大體。”
“那咱們就這麼忍了?”春桃不甘心地說。
“不忍,又能怎麼樣?”潘金蓮放下筷子,看著那盤不新鮮的魚,胃裡一陣翻騰。她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院外的石榴樹。樹葉已經開始發黃,秋風一吹,落下幾片葉子。“家宴在即,我不能在這個時候惹麻煩。我的才藝還沒準備好,若是因為這些小事鬨得老爺厭煩,反而得不償失。”
春桃看著潘金蓮的背影,知道她心裡委屈,卻也隻能點點頭:“那姨娘,這飯怎麼吃啊?我去小廚房給您煮點粥吧。”
“好,”潘金蓮轉過身,勉強笑了笑,“多煮點,加些小米,養胃。”
春桃應了聲“是”,拿著食盒去了小廚房。屋裡隻剩下潘金蓮一個人,她走到桌邊,拿起那塊還沒打磨好的鏡片,手指在鏡片邊緣摩挲著。鏡片的棱角有些鋒利,劃破了她的手指,滲出一滴血珠。她卻像是沒感覺到疼似的,隻是盯著鏡片,眼神越來越堅定。
孟玉樓,你以為這樣就能難住我嗎?我潘金蓮,可不是那麼容易被打倒的。
接下來的幾日,孟玉樓的刁難變本加厲,花樣百出,幾乎滲透到了潘金蓮生活的方方麵麵。
先是領布料。按照西門府的規矩,每位姨娘每月都有份例,用來做新衣裳。這月天氣轉涼,潘金蓮想做兩件春衫,便帶著另一個丫鬟夏荷去了庫房。
庫房在府裡的西北角,是一座兩層的小樓,樓下放著布匹、綢緞,樓上放著首飾、珠寶。負責庫房的是王媳婦,是孟玉樓的遠房親戚,平時就對孟玉樓言聽計從。
王媳婦見潘金蓮來了,臉上堆著假笑,迎了上來:“七姨娘來了,是來領布料的吧?快請進,快請進。”
潘金蓮跟著王媳婦進了庫房,庫房裡陰暗潮濕,彌漫著一股淡淡的黴味。王媳婦走到一個貨架前,從下麵抽出幾匹布,放在潘金蓮麵前:“七姨娘,您看看,這是這個月剩下的布料,您挑挑?”
潘金蓮低頭一看,差點沒氣笑。那幾匹布,顏色不是深褐色就是土黃色,都是些老氣橫秋的顏色,根本不適合她這個年紀的姨娘穿。再摸一摸布料的質地,粗糙得像砂紙,上麵還有不少結子,稍微用力一扯,就能看到線頭。
“王媳婦,”潘金蓮強壓著怒火,“我要的是蘇緞杭綢,不是這些粗布。上個月我來領,還有不少好布料,怎麼這個月就剩下這些了?”
王媳婦臉上的笑容不變,語氣卻帶著一絲敷衍:“七姨娘,您有所不知。前兒大少奶奶(吳月娘)讓給大爺(西門慶)做秋袍,挑走了最好的幾匹蘇緞;然後二姨娘(李嬌兒)說要給她娘家侄女做嫁妝,也挑了幾匹杭綢;四姨娘(孫雪娥)要給院裡的丫鬟做衣裳,也領了些;三姨娘(孟玉樓)自己留了兩匹水綠的蘇緞,說是要做新襖子,還說這顏色襯她的膚色。剩下的,真就隻有這些了。”
潘金蓮心裡冷笑。李嬌兒的娘家侄女早就嫁人了,哪來的嫁妝?孫雪娥院裡的丫鬟,穿的都是粗布衣裳,怎麼會用杭綢?孟玉樓分明是把好布料都占了,故意給她留這些次品。
“那什麼時候能有新的蘇緞杭綢送來?”潘金蓮問。
王媳婦歎了口氣,攤了攤手:“這就不好說了。庫房的采買得聽三姨娘安排,三姨娘說最近府裡用度緊,采買的事得往後推推。七姨娘,您要是不急,就再等等?或許下個月有好料子來?”
“等?”潘金蓮看著王媳婦那副虛偽的嘴臉,心裡的火氣越來越大。下個月家宴都過了,她要布料還有什麼用?“不用等了,這些布料,我領了。”
王媳婦見潘金蓮妥協了,臉上的笑容更燦爛了:“哎,這就對了。七姨娘真是通情達理,不像有些姨娘,一點小事就鬨脾氣。”
潘金蓮沒再說話,讓夏荷把布料包好,轉身就走。走出庫房時,她聽到王媳婦在身後跟另一個婆子小聲說:“你看她那樣,還以為自己多金貴呢,還想要蘇緞杭綢,真是癡心妄想。”
夏荷氣得想回頭理論,卻被潘金蓮拉住了。“彆理她,”潘金蓮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絲寒意,“跟這種人計較,掉價。”
回到綺羅閣,潘金蓮把布料扔在桌上。春桃和夏荷看著那些粗布,都氣得眼圈發紅。“姨娘,這布料怎麼能做春衫啊?穿出去會被人笑話的!”春桃說。
“笑話就笑話吧,”潘金蓮坐在椅子上,端起春桃剛泡好的茶,喝了一口,“總比沒有強。等家宴過了,我再想辦法。”
可她沒想到,孟玉樓的刁難還沒完。
幾日後,天氣更冷了,綺羅閣的炭火快用完了,潘金蓮便讓夏荷去領炭火。按照份例,她每月能領二十斤銀霜炭——銀霜炭是上等炭火,無煙無味,熱量高,是府裡主子們常用的。
可夏荷回來時,卻隻拉了一小車柴炭。柴炭都是碎塊,還帶著不少雜質,一靠近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煙味。
“怎麼回事?”潘金蓮看著那些柴炭,皺起了眉頭。
夏荷擦了擦臉上的汗,氣呼呼地說:“姨娘,領炭火的劉管事說,銀霜炭庫存不足,三姨娘吩咐了,先緊著頤福堂和六姨娘(李瓶兒)那邊,六姨娘身子弱,怕冷。剩下的都是這種柴炭,還說您要是不要,就隻能凍著了。”
“又是孟玉樓!”春桃氣得直跺腳,“她怎麼能這麼欺負人?頤福堂有銀霜炭,六姨娘有銀霜炭,憑什麼咱們姨娘就隻能用這種劣質柴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