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月軒的夜,總比彆處更顯涼些。窗欞外掛著的竹簾被晚風拂得輕輕晃,篩進幾縷慘淡的月光,落在沈月娥膝頭那方素色繡帕上,將帕角繡的半朵玉蘭照得愈發清冷。
潘金蓮剛說完那句話,屋子裡的空氣仿佛瞬間凝住了。沈月娥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直竄上頭頂,比數九寒天裡浸在冰水裡還要刺骨——那點因診出喜脈而在心底悄悄燃起來的微暖,像是被一盆兜頭澆下的冰水徹底澆熄,連半點餘溫都沒剩下。
“劇毒之物……血崩……”這兩個詞在她腦海裡反複盤旋,每念一遍,心臟就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一分。她猛地閉上眼,白日裡在邢夫人院中聞到的那縷若有若無的異香,此刻突然變得清晰無比——不是錯覺,絕不是!那香氣裡藏著的陰毒,此刻想來,竟讓她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若非……若非那夜有人在窗下輕叩三聲,低聲提醒‘夫人院中香有異,姨娘慎待’……”沈月娥的聲音發顫,指尖冰涼得幾乎握不住帕子,帕角被她攥得變了形,“我若當時沒放在心上,多待片刻,或是……或是鳳辣子為了製衡邢夫人,沒有急著把太醫請來,又急著把我送回來……”
後果不堪設想這五個字,她沒說出口,卻沉甸甸地壓在舌尖,澀得發苦。
潘金蓮坐在對麵的梨花木椅上,指尖漫不經心地劃過椅臂上的纏枝紋,方才臉上那點若有似無的笑意早已斂去,一雙杏眼裡竟透出與她年紀不符的冷冽——那眼神不像個妙齡女子,倒像個在深宅裡浸淫了數十年的老手,看得透人心底的算計。
“姨娘不必後怕,萬幸您心細,也萬幸有人願提點。”潘金蓮的聲音平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那‘凝神香’本是好東西,燃著能安神,對尋常人來說,確實無害。可裡頭混了極少量的‘血竭藤’粉末——您沒聽過這東西吧?”
沈月娥搖搖頭,目光緊緊盯著潘金蓮,不敢錯過一個字。
“這血竭藤是西域來的,尋常商隊根本帶不進來,隻有那些給宮裡供東西的特貢商隊,才偶爾能弄到幾株。”潘金蓮頓了頓,指尖在椅臂上停住,“此物性烈得很,常人湊近些聞半個時辰,最多不過頭暈目眩,可對剛坐胎的女子來說,就是催命的閻王帖。聞得久了,先會氣血躁動,胎像不穩是輕的;若是引動了胎氣,便是華佗再世,也難保住孩子——搞不好,連您的性命都得搭進去。”
沈月娥的手心冒出了冷汗,黏在帕子上,格外難受。她剛想開口,就聽見潘金蓮又道:“這事,十三爺那邊已經查明白了。那香爐是太太院裡一個二等丫鬟遞過去的,姓劉,平日裡最不起眼,誰也沒把她當回事。可現在……”
潘金蓮抬眼看向沈月娥,眼神裡多了幾分複雜:“已經‘失足落井’,沒了。”
“蘇十三?”沈月娥猛地抬頭,眼中滿是震驚,連呼吸都漏了半拍。她和蘇十三的聯盟早就散了,她以為這人早已把她拋在腦後,畢竟她不過是他棋盤上一顆不起眼的棋子。可沒想到,他不僅知道了這事,還已經動了手?
“他沒放棄我?還是……”沈月娥心裡飛快地盤算著,“他不能容忍對手在他眼皮底下,除掉我這個‘證人’?畢竟我知道他不少事,也知道邢夫人的一些手段……”
無數念頭在她腦海裡轉得飛快,最後隻化作一聲輕輕的歎息。不管蘇十三是為了什麼,至少這一次,他幫了她——或者說,幫了她肚子裡的孩子。
“多謝姑娘告知。”沈月娥定了定神,扶著桌子慢慢站起身,對著潘金蓮鄭重地福了福身。不管潘金蓮的目的是什麼,這份消息,對她來說,比黃金還貴重。
潘金蓮見狀,又恢複了那副巧笑倩兮的模樣,擺了擺手:“姨娘客氣了。您現在身份不同了,老太太開口讓攬月軒升規格,明麵上是風光了,可暗地裡的刀子,隻會比以前更多、更刁鑽。”她站起身,走到沈月娥身邊,聲音壓得低了些,“往後啊,衣食住行,每一樣都得仔細查、仔細看,半點馬虎不得。”
說完,她又笑了笑,轉身撩起簾子,腳步輕快地走了。
送走潘金蓮,沈月娥獨自站在屋子中央,月光從窗欞裡透進來,在她腳下鋪了一片薄薄的銀霜。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踏入的不再是普通的後宅爭鬥,而是一個更凶險的戰場——每一步都得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複。
第二日天剛亮,攬月軒的院門就被叩響了。翠兒揉著眼睛去開門,門外站著四個穿著大廚房服飾的婆子,手裡都提著食盒,還有兩個小丫鬟捧著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料,身後跟著兩個粗使婆子,手裡拿著掃帚和抹布。
“是月姨娘院裡的翠兒姑娘吧?”領頭的婆子臉上堆著笑,語氣恭敬,“我們是奉二奶奶的命來的,老太太吩咐了,攬月軒的規格得升,往後吃食、穿戴、灑掃,都按新規矩來。”
翠兒連忙讓她們進來,轉身就往屋裡跑,一邊跑一邊喊:“姨娘!姨娘!二奶奶派人來了,說是升規格了!”
沈月娥剛洗漱完,正坐在鏡前梳理頭發,聞言動作一頓,心裡卻沒多少喜悅——潘金蓮的話還在耳邊,她知道,這“升規格”的背後,藏著多少雙盯著她肚子的眼睛。
“讓她們進來吧。”沈月娥對著鏡中的自己笑了笑,那笑容卻沒到眼底。
很快,屋子裡就熱鬨起來。大廚房的婆子打開食盒,一股濃鬱的香氣瞬間飄滿了屋子——裡麵不僅有平日裡份例內的清蒸雞、紅燒肉,還多了一盅燕窩、一碟阿膠糕,甚至還有一小碗血燕粥。
“姨娘您看,這燕窩是暹羅來的官燕,泡發了三個時辰,燉了足足兩個時辰,一點雜質都沒有;這阿膠是東阿的陳膠,加了紅棗和桂圓熬的,補氣血最好;還有這血燕粥,是用江南的新米熬的,配著血燕,軟糯得很。”婆子一邊介紹,一邊把食盒裡的菜一一擺到桌上,眼神裡滿是羨慕。
穿戴方麵,兩個小丫鬟捧著的衣料,是上好的雲錦和杭綢——月白色的雲錦上繡著暗紋纏枝蓮,摸上去比普通絲綢軟上三分,貼在皮膚上竟不覺得涼;水綠色的杭綢更甚,輕薄得像一片雲,抖開時能看到陽光透過布料,映出淡淡的光澤。除了衣料,還有一個描金的首飾盒,裡麵放著一對赤金嵌珍珠的耳墜、一支翡翠簪子,還有一個銀質的手鐲,雖不算格外華貴,卻也精致得很,不逾矩,卻又顯身份。
住行上,那兩個粗使婆子一進門就開始打掃,院子裡的青石板被擦得鋥亮,連海棠花樹下的落葉都掃得乾乾淨淨;沒過多久,又有人送來兩個新的炭盆,還有一床新的錦被,被麵是粉色的軟緞,裡麵填的是新彈的蠶絲,摸上去蓬鬆柔軟。
最讓沈月娥在意的是,晌午時分,王熙鳳親自來了一趟,還帶來了一個約莫四十歲的嬤嬤和兩個小丫鬟。
“月姨娘,這是常嬤嬤,以前在宮裡伺候過老貴妃,懂規矩,也懂怎麼照顧有孕的女子,往後就讓她跟著你,貼身伺候。”王熙鳳指了指身邊的嬤嬤,又指了指那兩個小丫鬟,“這兩個是春桃和夏荷,手腳麻利,讓她們幫著翠兒做事。”
常嬤嬤立刻上前一步,對著沈月娥福了福身,聲音沉穩:“老奴常氏,見過月姨娘。”她穿著一身深灰色的素麵衣裙,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神卻很銳利,掃過屋子時,帶著幾分審視的意味。
沈月娥連忙起身道謝,心裡卻警鈴大作——這常嬤嬤是王熙鳳派來的,到底是來照顧她,還是來監視她?
表麵上看,這一切都風光無限,關懷備至,連院子裡的丫鬟婆子看她的眼神都多了幾分恭敬。可沈月娥和翠兒卻半點不敢放鬆,反而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送來的每一道菜,翠兒都會先用銀針試毒——她拿著銀針,在每道菜裡都攪動三圈,停留片刻,再小心翼翼地取出,仔細觀察銀針的顏色,確認沒變黑,才敢遞給沈月娥;沈月娥還會再聞一遍,鼻尖幾乎碰到菜碟,分辨有沒有異樣的氣味。
那些新送來的衣料,沈月娥借口孕期皮膚敏感,讓翠兒用溫水浸泡揉搓——翠兒把衣料放進木盆裡,倒上溫水,輕輕揉搓,然後仔細觀察水色,確認沒有掉色,也沒有析出什麼奇怪的東西,才敢晾乾。
就連新送來的錦被和枕芯,沈月娥都讓翠兒拆開一角,檢查裡麵的蠶絲——翠兒用剪刀小心翼翼地剪開被角的線,取出一點蠶絲,放在火上燒了燒,聞著是正常的焦糊味,沒有異味,才放心縫好。
翠兒一開始還覺得自家姨娘太過小心,可沒過幾天,她就知道,這份小心根本不算多。
規格提升的第三日,大廚房送來一盅當歸烏雞湯。翠兒照例用銀針試了試,銀針沒變黑,她又聞了聞,隻覺得香氣濃鬱,沒什麼異樣,就端給了沈月娥。
沈月娥接過湯盅,剛掀開蓋子,眉頭就皺了起來。
“怎麼了,姨娘?”翠兒見她臉色不對,連忙問道。
“你再聞聞。”沈月娥把湯盅遞過去,聲音低沉。
翠兒湊近聞了聞,還是沒覺得有問題:“就是當歸和烏雞的香味啊,沒彆的味道。”
“不對。”沈月娥搖了搖頭,“這裡麵有一絲很淡的辛辣氣,你再仔細聞。”
翠兒這才屏住呼吸,慢慢吸氣——果然,在濃鬱的藥香和肉香背後,藏著一絲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辛辣味,若不仔細聞,根本發現不了。
“這……這是什麼?”翠兒的臉色瞬間變了,手裡的湯盅都有些拿不穩。
沈月娥沒說話,起身走到窗邊,推開窗戶,把湯盅裡的湯緩緩倒在了窗外那株半枯的茉莉花根下。這株茉莉花是前幾日剛移栽來的,雖說有些枯,但前兩日還開了兩朵小白花,看著還有些生氣。
倒完湯,沈月娥和翠兒就站在窗邊,盯著那株茉莉花。
不過半個時辰,原本還帶著些綠意的葉子就開始蜷縮,顏色也慢慢變黃;又過了片刻,連那兩朵小白花也蔫了,花瓣一片片往下掉,最後整株茉莉都耷拉下來,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生氣。
翠兒嚇得手裡的湯盅“哐當”一聲掉在地上,摔成了兩半,聲音都發顫:“是……是番紅花!一定是番紅花!磨成了細粉混在藥材裡了!”她以前聽媽媽說過,番紅花活血的力道特彆強,孕婦碰不得,一碰就容易滑胎!
沈月娥看著那株枯萎的茉莉,心一點點沉了下去。她早就知道對手不會善罷甘休,卻沒想到,他們的手段竟然這麼隱蔽——不用劇毒,隻用番紅花,還磨成細粉,混在當歸烏雞湯裡,若不是她鼻子靈,若不是她足夠小心,這碗湯喝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把碎片收拾了,彆讓人看出破綻。”沈月娥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的寒意,“往後,再送來的湯羹,你都先盛出一小碗,倒在院子裡的花草上,等半個時辰再看。”
翠兒連忙點頭,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收拾著地上的瓷片,手指都在發抖。她現在才算明白,自家姨娘的處境,比她想象的還要凶險。
比起這些有形的食物和衣物,那些新來的“伺候”之人,更讓沈月娥覺得如芒在背——尤其是那個常嬤嬤。
常嬤嬤來了沒兩天,就開始“立規矩”。
這日清晨,沈月娥剛推開窗戶,想透透氣,常嬤嬤就走了進來。她看到開著的窗戶,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快步走上前,伸出手,指尖剛碰到窗欞,就要把窗戶關上。
“嬤嬤。”沈月娥的聲音適時響起,平緩卻帶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常嬤嬤的手頓在半空,動作僵了一下,然後慢慢收回,轉過身,對著沈月娥垂首道:“姨娘,您如今是雙身子的人,萬事都得以胎兒為重。這秋日用風涼,窗戶開久了,容易受風寒,對您和小主子都不好。”她的聲音很沉,帶著幾分說教的意味。
沈月娥坐在窗邊的椅子上,手裡拿著一本線裝書,目光落在書頁上,卻沒看進去:“嬤嬤有心了。隻是昨日太醫來診脈時特意吩咐,孕期需時常通風,保持室內空氣清新,這樣才利於胎兒發育。”她抬起頭,看向常嬤嬤,眼神平靜,“這窗戶,還是開著吧。”
常嬤嬤垂著的頭微微動了動,肩膀的弧度似乎僵硬了幾分,過了片刻,才緩緩應道:“是,老奴遵命。”說完,她慢慢退到一邊,雙手交疊放在身前,可沈月娥卻能看到,她垂著的眼簾下,眼神閃了閃,帶著幾分不甘。
這樣的小事,接連發生了好幾次。
用膳時,常嬤嬤總會親自布菜。她拿著銀筷,專挑那些肥膩的、大補的菜往沈月娥碗裡夾——比如一塊肥得流油的紅燒肉,或者一隻燉得軟爛的雞腿,每次都夾得滿滿當當,碗裡幾乎都要放不下。
“姨娘,您多吃些。”常嬤嬤的語氣帶著“關切”,“您現在是一人吃,兩人補,這些都是大補的東西,多吃點,小主子才能長得壯實。”
可沈月娥孕期反應本就重,尤其是對這些油膩的東西,一看到就覺得惡心,更彆說吃了。她看著碗裡的紅燒肉,胃裡一陣翻騰,連忙把碗往旁邊推了推,聲音帶著幾分歉意:“有勞嬤嬤費心了。隻是我近日胃口不佳,看到這些油膩的,實在吃不下,還是先撤下去吧。”
常嬤嬤臉上的“關切”淡了些,語氣卻依舊帶著不容置疑:“姨娘,這可不行。這些菜都是按府裡的定例做的,也是二奶奶特意吩咐大廚房給您準備的,若是您不吃,豈不是辜負了二奶奶的心意?再說,這對小主子也不好,您就算為了小主子,也得勉強吃些。”
這是抬出王熙鳳和規矩來壓她了。
沈月娥心裡冷笑一聲,麵上卻依舊平靜:“嬤嬤說的是,隻是太醫也說了,孕期飲食需因人而異,強逼自己吃不想吃的東西,反而會傷了脾胃,對我和孩子都不好。”她看向翠兒,語氣堅定,“翠兒,把這些菜撤下去,分給院裡的丫鬟婆子們吧,彆浪費了。”
“哎!”翠兒響亮地應了一聲,快步上前,雙手端起沈月娥的碗,又把桌上那些油膩的菜一一端起來,轉身時裙擺輕輕擺動,動作利落得很。
常嬤嬤看著翠兒的背影,嘴角向一邊撇了撇,又迅速恢複了平靜,隻是那眼神裡的冷意,卻藏不住了。
還有一次,常嬤嬤看到翠兒給沈月娥端來一杯溫水,立刻上前阻止:“姨娘,這水太涼了,孕期不能喝涼水,得喝溫熱水才行。”
“嬤嬤,這水是剛燒好晾溫的,不涼。”翠兒解釋道。
“不行,還是太涼了。”常嬤嬤固執地說,“得再加點熱水,溫溫的才好。”說著,就要去拿熱水壺。
“不必了。”沈月娥開口,“我覺得這個溫度正好,喝著舒服。嬤嬤若是覺得涼,自己可以多加點熱水。”
常嬤嬤的動作頓住了,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最後還是沒再說什麼,默默退到了一邊。
幾次下來,沈月娥雖然沒和常嬤嬤正麵衝突,卻也明確地劃定了界限——在這攬月軒裡,她才是主子,該怎麼做,輪不到彆人指手畫腳。常嬤嬤雖然是王熙鳳派來的,但也不能越過她去。
隻是沈月娥心裡清楚,常嬤嬤不會就這麼算了,往後的日子,怕是還會有更多的“規矩”找上門來。
沒過幾日,邢夫人那邊又有了動靜——派人送來了一批軟煙羅。
送來東西的是王善保家的,她一進攬月軒的院門,就揚著嗓子喊:“月姨娘在嗎?太太讓我給您送好東西來了!”
沈月娥正在院子裡散步,聽到聲音,停下腳步,轉身看向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