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時，村裡的煙囪陸續升起了炊煙，混著清晨的薄霧，在土坯房頂上慢悠悠地飄。林凡蹲在柴禾堆旁，指尖撚起那點青灰色的粉末，迎著光看——粉末細得像塵，卻帶著種冷硬的質感，捏在手裡輕輕一碾，竟有些紮手。
“發啥愣呢？還不趕緊去拾掇拾掇，早飯熟了。”娘的聲音從灶房探出來，帶著柴火熏過的暖意。
林凡趕緊把粉末蹭在褲腿上，應了聲“就來”。轉身時，眼角餘光瞥見牛棚裡的大黃牛正盯著他，鼻孔裡噴出的白氣在晨光裡凝成小霧，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裡，似乎藏著比昨晚更重的焦躁。
早飯時，爹咳得厲害，喝了兩碗玉米糊糊才緩過來。他看了眼林凡，皺著眉說：“你咋眼窩發黑？昨晚沒睡好？”
林凡扒著碗裡的紅薯，含糊道：“嗯，有點認床。”
娘在一旁插話說：“是不是炕太熱了？我就說少燒兩把火，這秋老虎剛過，燥得很。”
沒人提昨晚的搪瓷碗，也沒人問黃牛夜裡的叫聲。在爹娘眼裡，大概真就隻是風刮的、老鼠鬨的，牛叫也不過是餓了或是被蟲咬了。隻有林凡知道，那層被刻意忽略的平靜底下，正有什麼東西在悄悄翻湧。
吃過飯，爹扛著鋤頭去了地裡，娘坐在門口納鞋底。林凡揣著心事，想去河邊看看——小石頭出事的地方，他總覺得該去再瞧瞧，哪怕不知道要找什麼。
剛走到院門口，牛棚裡突然傳來“哞——”的一聲長鳴。
這聲叫和平時不同，既不是餓了的哼唧，也不是受驚的短促嘶喊，而是拖著長長的尾音，像是從喉嚨深處扯出來的，帶著股說不出的悲愴，直愣愣地撞向天空。
娘手裡的針線頓了頓，抬頭朝牛棚看：“這牛今兒咋了？跟哭似的。”
林凡沒動，他盯著牛棚門口。大黃牛平時總愛把腦袋探出來曬太陽，此刻卻隻露出半截身子，脖子繃得筆直，頭昂著，像是在對著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示威。
“哞——”第二聲鳴叫緊跟著炸開，比剛才更響，震得院牆上的土渣簌簌往下掉。這聲裡沒了悲愴，全是憤怒，像悶雷滾過院子，硬生生撞進屋裡，把娘手裡的鞋底都驚得掉在了地上。
“這是咋了？”娘站起身，拍著圍裙往牛棚走，“莫不是被啥東西咬了？”
林凡快步跟上去，心裡的不安像潮水般漲起來。他比娘先到牛棚邊，往裡一瞅——大黃牛前腿刨著土，蹄子把地麵踏出一個個小坑，眼睛瞪得滾圓，紅血絲像蛛網似的爬滿了眼白，正死死盯著院東頭的牆根。
那裡是堆雜物的地方，放著個破木櫃，幾捆乾稻草，還有去年收的玉米芯子，亂糟糟堆了一片，平時連雞都懶得去。
可此刻，那堆雜物前的地麵上，有一道淺淺的劃痕，像是什麼東西拖著尾巴掃過，從牆根一直延伸到木櫃底下。更讓林凡頭皮發麻的是，木櫃腿上沾著一小片濕痕，帶著股熟悉的土腥氣，和昨晚窗紙上的味道一模一樣。
“哞——！”
黃牛的第三聲鳴叫幾乎要掀翻牛棚頂，聲音穿透了院子，越過矮牆，朝著村裡蔓延開去。隔壁的王嬸探出頭來，隔著牆喊：“老林家的，你家牛咋了？叫得這麼嚇人！”
娘還沒來得及回話，大黃牛突然往前衝了兩步，韁繩被繃得“咯吱”響，它對著木櫃的方向猛甩頭，鼻孔裡噴出的氣浪帶著草屑，像是在驅趕什麼。
林凡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順著黃牛的視線看向木櫃底下，那裡黑黢黢的，隻能看到些散落的玉米芯子。可他總覺得，那片黑暗裡，有雙眼睛正透過縫隙往外看，冰冷，黏膩，像蛇吐信子時帶起的寒氣。
“娘，你看這兒。”林凡指著地上的劃痕和木櫃上的濕痕。
娘彎腰一看，眉頭皺得更緊了：“這是啥？難道是黃鼠狼？不對啊，黃鼠狼哪有這麼大的劃痕……”她話沒說完，突然“呀”了一聲，往後退了半步，“這味兒……咋這麼腥氣？”
就在這時，木櫃突然輕輕動了一下。
不是被風推的，也不是老鼠碰的，是那種緩慢的、帶著重量的挪動，“吱呀”一聲，櫃腳在地上蹭出刺耳的響。
大黃牛像是被激怒了，猛地抬起前腿，重重踏在地上，“哞——！”這聲叫裡摻了痛苦，像是在用儘全力對抗什麼，聲音穿透屋舍，連村頭的老槐樹都像是被震得晃了晃，幾片葉子打著旋兒落下來。
村裡開始有動靜了。西邊的李叔，東邊的二奶奶，都循著聲音走了過來，站在院牆外探頭探腦。
“咋回事啊？你家牛瘋了？”李叔扯著嗓子問。
娘臉色發白，指著木櫃說：“那櫃子……它自己動了！”
眾人還沒來得及驚訝，木櫃底下突然傳來“沙沙”的響動，緊接著，一道青灰色的影子猛地竄了出來，快得像道閃電，貼著牆根往院門口衝。
林凡看得真切——那影子比昨天在路邊看到的更淡，卻更清晰，分明是條蛇的形狀，隻是沒有實體，像團凝聚的霧氣，滑過地麵時，帶起一串細碎的灰痕。
“是它！”林凡脫口而出。
大黃牛看到影子，瘋了一樣往前掙，韁繩“嘣”的一聲斷了！它朝著影子衝過去，龐大的身軀撞得牛棚的木欄搖晃不止，嘴裡發出憤怒的咆哮，聲音震得人耳朵嗡嗡響，穿透了整個村子的晨霧。
那青灰色影子似乎怕了黃牛，速度更快，一頭撞在院門上。那扇用粗木做的院門，竟然被撞得“吱呀”一聲開了道縫，影子順著縫鑽了出去，瞬間沒了蹤影。
黃牛追到門口，對著外麵“哞哞”叫了幾聲，聲音裡帶著不甘，還有種力竭的疲憊。它站在門口，呼哧呼哧地喘氣，龐大的身軀微微發抖。
院牆外的人都看呆了。王嬸手裡的菜籃子“啪”地掉在地上，喃喃道：“那是啥？影子？”李叔皺著眉，往前走了兩步，盯著門口的縫：“剛才是不是有東西過去了？我瞅著像道灰影……”
娘扶住林凡的胳膊，手冰涼：“凡娃，你剛才說‘是它’，它是啥？”
林凡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怎麼說。說小石頭出事那天他看到的蛇影？說昨晚屋裡的怪事？說這東西跟著他回了村？這些話，在大白天說出來，誰會信？
可大黃牛的叫聲還在耳邊回響，那聲穿屋舍的鳴叫，分明是在警示什麼。木櫃上的濕痕還在，地上的劃痕還在，院門口那道被撞開的縫，也在無聲地訴說著剛才發生的一切。
二奶奶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進來，盯著黃牛看了半天，突然歎了口氣：“這牛，是瞧見臟東西了。老輩人說，牛眼通陰陽，能辨邪祟。它這是在護著你們家呢。”
這話一出，沒人再說話。空氣裡彌漫著一股說不出的壓抑。陽光明明亮晃晃地照在院子裡，卻驅不散那股從牆根、從木櫃底、從院門口滲出來的寒意。
林凡看著黃牛。它已經安靜下來了，隻是站在門口，望著外麵空蕩蕩的村路，眼神裡除了疲憊，還有種深深的警惕。剛才那聲穿屋舍的鳴叫，像是耗儘了它大半的力氣，此刻連喘氣都帶著沉重的起伏。
他突然想起爹說過，這頭牛是他小時候，爹從鄰村用兩袋小米換來的牛犢，陪著家裡走過了五個春秋。它耕地、拉車，從不偷懶，是家裡最沉默也最可靠的成員。可今天，這頭沉默的老牛，卻用它震徹屋舍的鳴叫，撕開了平靜的表象，讓所有人都意識到——
那東西，不僅僅是跟著他回了村。
它已經開始明目張膽地作祟了。
而大黃牛的鳴叫，或許不隻是警示，更是一場對抗的開始。
林凡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他看著院門外那條蜿蜒的村路，心裡清楚，這聲穿屋舍的牛鳴，不會是結束。那道青灰色的影子，既然敢在白天現身，就絕不會輕易罷休。
接下來，它還會做什麼？
這個念頭，像塊冰，沉甸甸地壓在了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