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把算盤珠子撥得劈啪響,老周在灶房哼著走調的小曲,徐容正蹲在門框邊拿刨子修那塊被撞裂的木板。陽光斜斜地切進堂口,照見浮塵在空氣裡打轉。
“掌櫃的,這釘子您真不讓我來?”小七探頭問。
“你上次釘歪了,還指望這次能直?”徐容頭也不抬,手底下動作利落,木屑簌簌往下掉。
話音未落,門外腳步聲由遠及近,文先生又來了,手裡沒拿扇子,卻拎了個青布包著的酒壇。
“哎喲,徐掌櫃親自上陣,這雲來客棧真是事無巨細都親力親為啊。”他站在門檻外,笑得像剛撿了銅板的街溜子。
徐容放下刨子,拍了拍手上的木灰:“文先生今兒是來品包子,還是來品我這手藝?”
“都不是。”文先生跨進來,把酒壇往桌上一放“今日特地帶了兩斤‘醉春風’,聽說這酒烈得能點火,配你家的醬牛肉,絕了。”
“酒錢先付。”徐容站起來,撣了撣褲子“賒賬的主顧,我這兒還沒開張。”
文先生一愣,隨即大笑:“好家夥,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行,五錢銀子,買你半壇酒、三碟菜,外加一張桌子——就這張靠牆的,清淨。”
徐容沒攔,轉身去灶房叫菜。小七偷偷瞄了一眼那酒壇,低聲問:“掌櫃的,這人又來……是不是還得提防?”
“提防什麼?”徐容從架子上取下三個粗瓷碗“他又沒帶刀,也沒穿官服,不過是個喝酒的客人。咱們開門迎客,酒菜管夠,彆的不問。”
小七撓撓頭:“可他說話總繞來繞去的……”
“那就讓他繞。”徐容把碗蹾在托盤上,“咱不跟著轉圈就行。”
兩人端著菜出來,徐容親自給文先生倒酒。酒液入碗,清亮泛金,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好酒!”文先生深吸一口,“這‘醉春風’可是江南貢酒,市麵上一兩銀子都難買到半斤,徐掌櫃嘗嘗。”
徐容給自己也倒了一碗,舉起來對著光看了看:“酒再好,喝多了也頭疼。我這小店,向來隻賣二厘錢一碗的燒刀子,圖個痛快,不圖風雅。”
“可有些人啊,圖的不是酒,是借酒說事。”文先生夾了塊牛肉,慢悠悠嚼著“昨兒有人跟我說,京城最近米價漲了三成,百姓買不起糧,街頭都有餓漢了。你說,這是誰的責任?”
徐容低頭啃了一口饃,咽下去才道:“米價漲,那是糧商囤貨,官府壓不住。跟我這賣饃的有什麼關係?”
“可若有人能通南渠、調北倉,平抑糧價,救萬民於水火,豈非大善?”文先生眼睛發亮。
“那得是戶部尚書。”徐容喝了口酒,辣得眯了眼“我又不是當官的,連衙門口朝哪開都不知道。”
“未必非得做官。”文先生身子前傾“有些人才,哪怕藏身市井,也能運籌帷幄。比如你徐掌櫃,昨兒拒了三殿下的信,今天還能笑臉迎客,這份定力,一般人可沒有。”
徐容咧嘴一笑:“我這不是怕得罪人嘛。你們這些讀書人,動不動就寫詩罵人,我要是不笑臉相迎,回頭你在我門口貼張告示,說我‘拒賢士、逆天命’,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
文先生差點嗆住:“你這是損我還是誇我?”
“實話實說。”徐容夾了顆花生米扔進嘴裡“再說,什麼叫賢士?我家老周算賬比我強,小七跑堂比我快,你說他倆是不是也該被請去當官?”
“你這是避重就輕。”文先生搖搖頭,“可天下大勢,風雨欲來,個人安危早已係於國運。徐掌櫃真以為,守著這一間小客棧,就能躲過劫難?”
“躲?”徐容指了指牆上掛著的舊秤,“我天天都在‘稱’東西,稱米、稱肉、稱良心。你說的那些大事,秤砣太重,我這杆秤撐不住。”
“可有些人,天生就是掌秤的人。”文先生盯著他,“你以為隱姓埋名就能逃開?你的名字,早就在很多人夢裡出現了。”
徐容喝了口酒,忽然笑了:“文先生,你知道為啥我這客棧叫‘雲來’嗎?”
“願聞其詳。”
“雲來了,看得見,抓不著。風吹它散,雨打它化。你想留它,它偏走;你想趕它,它又飄回來。”他頓了頓,“所以我從不指望雲給我遮陽,也不怕它下雨砸頭。來就來,走就走,各憑天意。”
文先生沉默片刻,緩緩鼓掌:“妙啊!徐掌櫃這番話,比那些書院裡的夫子講得還透徹。”
“我不是夫子,我是掌櫃。”徐容把空碗放下,“一碗酒三厘錢,剛才那半壇,您還得補七錢二分。”
文先生哭笑不得:“你就不能裝一會兒高人?”
“裝高人費腦子,我這人懶。”徐容掏出算盤,劈裡啪啦打了一通,“連本帶利,正好一兩整,抹個零頭,收您九錢八。”
文先生掏出身上的碎銀放在桌上,歎了口氣:“徐掌櫃,你是真不在乎,還是裝得太像?”
“你覺得呢?”徐容收起銀子,順手把算盤推到一邊。
“我覺得……”文先生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你是那種就算天塌下來,也要先算清楚塌壞了幾塊瓦的人。”
“聰明。”徐容也站起來“所以您下次要是還想談大事,記得多帶點酒錢。我這人,隻認銀子,不認時局。”
文先生走到門口,忽又停下:“四殿下那邊,已經開始查昨晚的事了。城西三家客棧被封,兩個廚子被抓走問話。徐掌櫃,你說……他們會查到你這兒嗎?”
徐容倚著櫃台,淡淡道:“隻要他們不來吃我的饃,不欠我的酒錢,查到天亮也跟我沒關係。”
“好一個‘沒關係’。”文先生笑了笑,眼神卻冷了下來“徐掌櫃,佩服。”
他邁步出門,身影消失在街角。
徐容沒送,隻是站在原地,盯著那壇沒喝完的酒。小七小心翼翼湊過來:“掌櫃的,這酒……還能要嗎?”
“倒掉。”徐容說“彆人喝剩的,不吉利。”
“可這酒多貴啊!”
“貴的東西,往往代價更大。”他走回櫃台,拉開最下麵的抽屜,取出一本泛黃的賬冊,封麵寫著《雲來出入錄·庚子年》。
他翻開一頁,指尖停在某處空白,筆尖懸在紙上,遲遲未落。
門外,一隻麻雀撲棱著飛過,撞翻了屋簷下的空陶碗,哐當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