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撞翻陶碗的聲響還在屋簷下回蕩,小七已經端著銅盆去後院倒殘酒。蕭灼站在堂口,看著那壇“醉春風”被潑進泥地,酒液滲進乾裂的土縫,像一場沒人記得的雨。
他沒說話,隻是把空壇子踢到牆角堆著的破家什裡。那一聲悶響,比剛才的哐當還沉。
小七擦著手回來,瞅了眼櫃台:“掌櫃的,文先生這人……是不是又來打探什麼?”
“他是來喝酒的。”蕭灼低頭拍了拍袖口並不存在的灰“客人付了錢,喝的就是真酒,問的也都是真問題。”
“可您沒喝他那壇酒。”
“我不喝彆人帶的酒,也不吃彆人送的菜。”他抬眼掃了一圈空蕩蕩的大堂“你記不記得上個月來的那個賣筆墨的商販?穿藍布衫,左耳有顆痣。”
“記得啊,買了咱兩支禿毛筆,賒了三文錢,後來再沒來過。”
“他前天死在城南亂葬崗,喉嚨被人割開,懷裡揣著一封沒寄出的家書。”蕭灼語氣平淡,像是在說昨夜誰多吃了半碗飯“我認得那封信上的字——是照著我的筆跡仿的。”
小七臉色刷地白了。
“所以啊,”蕭灼走向櫃台,拉開最底下的抽屜,取出一本泛黃的賬冊“有些東西看著尋常,其實是刀子裹著糖紙遞過來的。”
他翻開《雲來出入錄·庚子年》,紙頁脆得幾乎要碎。指尖停在某一頁空白處,那裡本該記下一個名字,卻始終空著。他沒寫字,也沒歎氣,就那麼盯著,仿佛能從空白裡讀出當年東宮大火燒塌房梁的聲音。
小七不敢打擾,默默退到灶房門口。
過了許久,蕭灼合上賬冊,吹熄了油燈,堂內暗下來,隻有後院透進來一點月光,照在修了一半的門框上。木屑還沒掃,刨花卷曲著躺在地上,像枯死的花瓣。
他走進後院,蹲下身,拾起一片碎木,在掌心摩挲。這塊木頭原是門板的一部分,被大皇子的人撞裂時削下來的。現在它沒了用處,隻能當柴燒。
但他忽然覺得這木片有點意思。
輕、薄、邊緣鋒利,若是夾在指間,甩出去能劃破喉嚨。不是什麼神兵利器,但夠快、夠近,就能殺人。
他站起身,望向屋簷下那隻被麻雀撞翻的陶碗。碗口朝天,像個張著嘴卻喊不出聲的人。
一個是提著刀上門砸場子的莽夫,一個是笑眯眯遞毒藥的郎中,還有一個,是披著羊皮走街串巷的屠戶。
他們或許還不知道他是誰,但他們已經盯上了這家客棧。不是因為醬牛肉好吃,也不是因為燒刀子夠烈,而是因為他們都覺得——這地方好拿捏。
一個摳門掌櫃,兩個弱小夥計,風吹就倒,一推就散。
可他們忘了,最不起眼的秤砣,壓得住千斤重擔;最普通的門閂,也能擋住野狗破門。
他轉身走回堂口,拿起抹布,彎腰清理陶碗碎片。動作很慢,但每一下都穩。玻璃碴子紮進布裡,發出細微的咯吱聲,像有人在遠處磨刀。
小七探頭看了一眼,又縮回去。
老周從賬房探出腦袋,扶了扶眼鏡:“徐掌櫃,明早的米賬我算完了,今日進貨便宜了五文……”
話說到一半,他看見蕭灼正蹲在地上撿最後一塊碎瓷,神情平靜,眼神卻不像平時那個計較酒錢的掌櫃。
那是一種他隻在某個雪夜見過的眼神——那天風太大,屋頂瓦片嘩啦啦響,蕭灼站在院子裡,抬頭看天,一句話沒說,卻讓整個客棧一夜無眠。
老周把賬本抱緊了些,悄悄退回屋裡。
蕭灼站起身,將抹布連同碎片一起扔進爐膛。火苗竄了一下,燒紅了半邊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