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高枝這罵聲,鄷徹一時恍惚,仿佛回到了大鄷二十六年那場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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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鄷許多年不曾有這樣一場大雪,歲暮天寒,高家馬車駛入潭洲城後直登嶽麓山,半山腰上卻因積雪停滯。
“煩死了,這雪怎下個不停。”
彼時高枝方十二歲,學著小郎君束發著青白衫,如今裹在邵氏給她準備的厚狐裘中,隻露出一張俏生生的臉。
“今年書院真是奇怪,挑在年底入學,也不知能不能回去過年。”
蟬衣和百合都做書童打扮,一個下車打探情況,剩下一個將箱底棉絮翻出來裹在高枝身上。
“姑娘哪受過這種苦。”
“是公子。”
高枝戳了下蟬衣額頭,“我是京城高將軍府上遠親,托高家福,才能入嶽麓書院念書。”
“公子。”
百合撩開車簾,仔細著沒讓寒風灌進來,“小的去打聽過,積雪太深,前頭堵了好些馬車,
不過懷安王府的馬車也在前頭,比咱家馬車高大許多,應能順利上山。”
高枝想起幼時逢年過節總能瞧見的冷峻臉龐,撇嘴,“積雪總會消融,書院定會派人援助,求他做什麼。”
蟬衣給百合使了個眼色,“去年除夕,咱姑娘給小王爺夾了一筷子餃子,結果他當場就嫌棄地換了碗。”
不止如此,雖高家和王府走得近,兩家長輩還打趣過要給他們定下親事,但每每高枝同人打招呼搭話,對方都愛答不理。
高正武藝超群,高枝亦承其好身手,去歲在京中聽說鄷徹揮劍成河,又在飯桌上遭人嫌棄,便耐不住脾性跟人比試。
這是第一次,鄷徹沒拒絕高枝。
結果高枝也輸得慘淡。
幾乎快被人按在地上摩擦的程度。
懷安王緩和氣氛,先讚高枝勇氣可嘉,又圓場說她要比鄷徹小兩歲,這比試不公平。
哪知鄷徹眼皮子都沒抬,隻淡淡說了一句:技不如人,非勇為莽撞,事不三思,終有後悔。
氣的高枝險些拔劍追著人殺
直至如今想起來,高枝都咬牙切齒。
這次來書院亦是,本來不收女學生,但高枝聽說鄷徹會過來求學,讓高正幫忙走後門讓她進去。
高正對閨女求學一舉相當欣慰,他從不認為女子輸於男兒,故也盼自家閨女能學成光耀門楣。
殊不知高枝是為了和鄷徹再來一場比試,找回場子,才來的書院。
“小的明白公子在小王爺身上受了氣,但書院有規定,咱本就是…將軍打了招呼進去的,
眼看著要遲到了,要不先去小王爺馬車上問問?”百合婉聲勸。
“……”
“主子,高姑娘來了。”
暗衛商陸撩開車簾。
一粉雕玉琢的小郎君出現在跟前。
“商侍衛莫要胡言。”
百合提醒:“這是高家遠親公子,並非什麼高姑娘。”
蒼術上道,忙說:“這積雪深,王府馬車重不受影響,隻待前車讓開,我們就能上山,不如公子和我們一起吧。”
高枝清了清嗓,餘光瞥向車內端坐的俊俏少年,“這個…給你。”
鄷徹感懷中落下溫熱之物,視線掃過,是個湯婆子,用藕粉蜀錦精心裹著,圓潤可愛。
高枝爬上車,正打算入內,就聽少年啟聲。
“孤男寡女,不可共處一車,還請高姑娘回去。”
“除了你沒人知道我是女的。”
高枝氣不打一處來,“我方才一腳深一腳淺踩著雪過來,你難道要將我趕回去?”
少年隻冷然掀開眼皮子,“男女有彆。”
“我去你大爺!”
高枝摔下車簾轉背就走,“臭木頭!早晚被那些綱常倫理給泡爛。”
“且慢。”
她被叫住,以為少年回心轉意,不料是一個粉湯婆子從車窗遞出來,“你東西忘了。”
“沒忘。”
高枝每一個字都從齒縫裡擠出來,“你以為隻你愛乾淨,被臭木頭碰過的,我也不要!”
瞧小郎君負氣離開,蒼術探進腦袋,“主子,是不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了?”
“男女有彆。”
鄷徹餘光落在叉腰腳底要冒出火星的小姑娘身上,“高家獨門獨戶,哪來的親戚,京城權貴不少來嶽麓書院求學,
認她這高家遠方親戚公子身份的,多半是給高家顏麵,
她年紀小,思慮不多,女子身份人儘皆知,便得顧及規矩,不能害了她。”
“原來主子是為姑娘好啊。”
蒼術不解,“那何不直說?我看姑娘並非不通情達理的,何必讓她誤會您呢。”
“雖來書院,但都為求學,日後接觸不會太多,我為人如何,她沒必要知道。”
鄷徹收回視線,見雪粒飄至褲腿消融。
並不可知,在書院幾年中,少女會在他眼皮子下不斷冒出,日光底下,課桌旁餘,總朝他挑釁揚起笑容,一聲聲的臭木頭。
*
七年前的大雪終化為柔風細雨,澆在鄷徹心尖。
他闔下眼,輪椅上的褲腿被攥出皺痕,出宮門前,他聽到女子沒好氣說。
“我和你成婚,是我心甘情願,就沒想過什麼委不委屈,更沒考慮過和旁人成婚。”
看吧。
他的阿枝就是好到即使事實擺在眼前,仍要撒謊安撫於人。
高枝不知鄷徹心裡究竟在想什麼,回高家後就聽邵氏絮叨說當年給她準備大婚用的鳳頭鞋上,有顆北珠因管理不當丟失。
鳳頭鞋是邵氏一針一線親手做的,意義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