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帆把書包放在桌角,拉開椅子坐下。辦公室裡還有幾個人沒走,鍵盤聲斷斷續續響著。他打開筆記本電腦,屏幕亮起的光映在臉上,比白天會議室裡的燈光更冷。
這台機器剛在市長辦公室演示過,現在卻要回到這個隻能收發傳真、靠手抄行情報價的環境裡。他調出那份報告,標題是《基於曆史波動率的板塊輪動預測模型初探》。文件不大,但裡麵每一個數據點都是他熬夜一條條錄入的。他點了發送,郵件抄送主管和分析組全體成員。
第二天午間例會,主管念完標題,還沒開口,坐在角落的老分析師就笑了。那人姓趙,五十多歲,在海通乾了十幾年,說話帶股不容置疑的底氣。
“小陳這報告寫得挺像那麼回事。”他晃著手裡的打印稿,“可市場不是數學題,哪有這麼規整的輪動?你以為是背課文呢?”
沒人接話。空氣有點悶。
“我們做分析,靠的是渠道,是經驗。”趙分析師把紙拍在桌上,“你這東西,說白了就是拿過去的數據套現在的市況。去年‘基金黑幕’那會兒,多少人也說自己有模型?結果呢?莊家一動手,全趴下了。”
旁邊有人跟著點頭:“數據再準,消息跟不上也是白搭。”
陳帆沒反駁。他低頭看著自己的筆記本邊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一道劃痕——那是前陣子搬主機時磕的。昨天他還站在這座城市的最高決策層麵前,講信貸與工業複蘇的關係,而現在,他像個被抽查作業的學生,聽著一群靠“盤感”吃飯的人否定他熬了三個通宵才跑通的邏輯鏈。
會議結束,人陸續散去。主管路過他工位時停了一下,語氣平淡:“彆太較真,他們年紀大了,觀念改不了。”
陳帆點點頭,沒抬頭。
下午沒人找他討論報告的事。沒人問數據來源,也沒人提驗證方法。整個分析部像往常一樣,忙著打電話打聽消息,整理券商傳來的零碎片段,然後拚湊成所謂的“趨勢判斷”。
他坐在位置上,直到天黑。
辦公室隻剩他一人。窗外的樓群亮起燈,一格格方塊似的排列著,像無數個相似的命運。他插上U盤,把會議錄音放了一遍。聽到趙分析師那句“98年哪有什麼量化”時,他按下了暫停鍵。
屏幕反著光,照出他的臉。眼睛有點澀,嘴角繃得很緊。
他打開係統後台,翻看過去三周的所有記錄。1478條個股行情,全部來自紙質報紙掃描件;56份政策摘要,是他一字一句抄進數據庫的;還有三次預測:鋼鐵、電力、水泥,全都提前兩天發出信號,實際漲幅均超過行業均值。
這些不是運氣。他知道。
可這些東西,在這裡沒人當真。它們被當作一個實習生的新鮮玩意,頂多算個“輔助工具”。而他想做的,從來都不是什麼輔助。
手機震動了一下。
他拿起來,是林悅發來的短信:“我媽說你最近總熬夜,注意身體。”
就這麼一行字。
他盯著看了很久。手指懸在鍵盤上,想回點什麼,最後隻打了兩個字:“還好。”
刪掉,又重打:“在忙。”
再刪。
最終什麼都沒發。
他仰頭靠在椅背上,閉了會兒眼。腦子裡閃過市長辦公室的畫麵——那人聽完他的推演後,問的是“你能預測經濟嗎?”而不是“這玩意有用嗎?”
同樣的東西,換了個地方,就成了能參與決策的依據。可在這裡,它連一次正式討論的機會都沒有。
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如果一個係統隻能依附於彆人的規則運行,那它到底是誰的係統?
答案很明顯。
他拔下U盤,合上電腦。起身時順手關了燈,整個工位陷入黑暗。
走出公司大樓,風比白天大了些。街上車流如常,紅綠燈交替閃爍。他站在路邊等公交,手插在口袋裡,摸到了那張行程單。紙邊已經磨得起毛,折痕很深。他沒拿出來,隻是捏著它,站在原地。
公交車來了,門打開,司機喊了一聲:“上不上?”
他沒動。
車門關閉,車開走了。
他收回手,拎緊書包,轉身朝地鐵口走去。
回到家,他把包放在桌上,沒開燈。窗外的光斜照進來,落在鍵盤上。他坐下來,打開本地備份的係統主程序界麵。藍色背景,左側是數據流監控窗格,右側是模型運算日誌。
他新建了一個文檔,敲下幾行字:
“海通給了我第一個平台,但它解決不了我的問題。
這裡的分析依賴人脈、經驗和主觀判斷,而我要的是可驗證、可重複、可迭代的邏輯。
我可以在這裡積累經驗,但不能在這裡定型。
係統不該服務於人的直覺,而應成為決策本身。”
敲完,他停下來,讀了一遍。
然後刪掉最後一句,改成:“真正的價值,不在於被誰看見,而在於能否獨立運行。”
他退出文檔,保存到加密分區。再打開係統設置,把同步模式從“手動上傳”改為“本地獨享”。這意味著以後所有數據更新都不會再自動推送至公司郵箱或共享目錄。
做完這些,他靠在椅背上,盯著屏幕。
係統還在運轉。數據流穩定,模型自檢通過,時間戳顯示最新一次校準是在十分鐘前。一切正常。
但他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他伸手關掉顯示器電源。
房間裡頓時暗了下來。
隻有路由器指示燈還在閃,一下,一下,像是某種無聲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