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李大山那一聲暴喝,如同平地驚雷,將李謹誠從重生的狂喜中瞬間拉回了冰冷而嚴酷的現實。
他看著門口的父親,這個男人,是他前世記憶裡一座沉默而威嚴的大山。他用自己並不寬厚的肩膀,為這個家遮擋了半輩子的風雨,也用他那套從工廠裡帶回來的、不容置喙的家長權威,壓得李謹誠半輩子都喘不過氣。
李大山黝黑的臉膛上,因為憤怒而泛起一層暗紅。他常年在車間裡和機器打交道,嗓門天生就大,此刻更是震得人耳膜嗡嗡作響。他大步流星地走進來,將手裡那卷用牛皮筋捆著的錢,“啪”的一聲,狠狠摔在書桌上。
那卷錢不算厚,以十元麵值的“大團結”為主,夾雜著幾張五十元的,被卷得緊緊的,邊緣已經有些磨損。李謹誠的目光落在上麵,心臟猛地一抽。
三百元。
他記得清清楚楚。這就是前世,父母托遍了親戚,又從牙縫裡省出來,給他南下闖蕩的全部家當。在1992年,一個普通工人月工資不過一百出頭的年代,這三百元,幾乎是這個家庭除了房子之外的全部流動資產。
前世的他,就是拿著這三百塊錢,在發小劉軍的慫恿下,坐上了南下的綠皮火車。然後,被騙,身無分文地被趕下車,輾轉數月才狼狽地回到家中,從此一蹶不振。
那是他人生悲劇的序章。
“還愣著乾什麼!”李大山見兒子盯著錢發呆,以為他還在為高考失利鬨情緒,語氣中的不耐煩又重了幾分,“你劉軍叔已經給你聯係好了,去鵬城他表哥的電子廠,包吃包住,一個月三百多塊!比我在廠裡累死累活還掙得多!你小子彆不知好歹!”
李謹誠緩緩抬起頭,目光從那卷錢上移開,直視著父親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裡麵有恨鐵不成鋼的失望,有對未來的焦慮,但在那層層疊疊的怒火深處,李謹誠卻讀到了一絲他十八歲時從未讀懂過的東西——笨拙的、深沉的父愛。
他希望自己的兒子,能有一個比自己更好的出路。
李謹誠的鼻腔一酸,前世四十五年積攢的委屈、悔恨和對眼前這個男人的愧疚,如同決堤的洪水,險些將他吞沒。
但他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將所有翻湧的情緒強行壓了下去。
他知道,現在不是軟弱的時候。他隻有一次機會。
他深吸一口氣,用一種連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平靜到近乎冷酷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道:
“爸,我不去了。”
短短五個字,仿佛在狹小的房間裡引爆了一顆無聲的炸彈。
空氣,瞬間凝固了。
李大山臉上的怒氣,像是被按了暫停鍵一樣,僵硬了一秒。隨即,那凝固的怒氣如同火山噴發,以比之前猛烈十倍的態勢,轟然爆發!
“你說什麼?!”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音量陡然拔高,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不去鵬城打工了。”李謹誠重複了一遍,聲音不大,但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擲地有聲。
“你……你這個逆子!”李大山氣得渾身發抖,他指著李謹誠的鼻子,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你是不是……你是不是考傻了!啊?!書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不去打工,你想乾什麼?你想在家裡爛一輩子嗎?!”
伴隨著怒吼,一股濃烈的煙草味和機油味撲麵而來。
就在這時,一個瘦弱的身影從李大山身後擠了進來,正是聞聲趕來的母親張桂英。她一把拉住丈夫的手臂,焦急地勸道:“他爸,他爸你小點聲!讓鄰居聽見笑話!有話好好說!”
張桂英常年操勞,又有些氣管炎,臉色總是帶著一絲病態的蒼白。她看著劍拔弩張的父子倆,眼裡滿是擔憂和無措。
“好好說?你看他說的這是人話嗎!”李大山正在氣頭上,哪裡聽得進勸,他甩開妻子的手,指著桌上的錢,對李謹誠吼道,“我為了你這張臉,求爺爺告奶奶,才給你湊了這點錢!你倒好,一句不去了就完了?你當這是過家家嗎?!”
“建國!建國!快點啊!再磨蹭趕不上車了!”
窗外,傳來了發小劉軍不耐煩的催促聲,更是火上澆油。
李大山一聽,更是怒不可遏:“聽見沒有!劉軍都在下麵等半天了!你今天,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他說著,竟一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抓李謹誠的胳膊,想把他硬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