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當益壯,寧移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
那字看著就倔,一筆一劃都帶著股不服輸的硬氣,跟他這二十多歲的年紀一點都不相符,卻戳得滿座人都沒話可說。
有個白發老翰林坐在那兒,盯著那兩行字,枯瘦的手指抖著,眼睛裡慢慢浮起一層水光——他怕是想起年輕時的那點心氣兒了吧?當年也想憑著筆杆子闖天下,日子過著過著,那點勁兒就被磨沒了,如今再看這年輕人的字,心裡頭能不酸嗎?
閻都督從裡間走出來了,官袍的下擺被江風吹得飄起來。他沒去看侄女婿——那小子早把頭埋在胸口了,臉白得跟紙似的——而是徑直走到王勃身邊,看著案上的紙,又看看王勃滿是墨漬的手,拿起桌上的酒杯,倒滿酒,遞到王勃麵前:“小友的文章,寫活了這滕王閣,也寫活了這長江。老夫佩服!”
王勃這才停下筆,接過酒杯,笑了笑,露出兩排白牙:“都督過獎了,晚生不過是把看到的、想到的寫下來罷了。”他說話的聲音還帶著點喘,估計是剛才寫得太急,氣還沒順過來。
就在這時候,閣裡響起琵琶聲,“叮叮咚咚”的,接著有個清亮的女聲唱了起來: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正是王勃剛寫的句子。大夥兒尋聲望去,是閣裡的歌姬,不知啥時候把琵琶抱出來了,手指在弦上撥著,眼神還往王勃那邊飄。
閻都督轉頭跟身邊的長史小聲說:“賢侄可聽明白了?這就是……這就是真本事啊!”他本來想說“這就是貞觀年間的那股子勁兒”,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這會兒是垂拱年間,武則天剛掌權沒多久,提貞觀太敏感,跟手捧著火苗穿林子似的,誰知道會不會燒著不該燒的東西?他說完就趕緊環顧四周,眼神裡還帶著點警覺。
宴會散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閣裡點起了燈籠,昏黃的光映著滿地的酒壇和果皮。
閻都督叫住長史,問起王勃的底細。長史趕緊回話:“下官查了,這年輕人叫王勃,就是前陣子寫《檄英王雞》被貶的那個。他爹被調到交趾當縣令,他這是往南邊去看他爹,路過洪州,正好趕上咱們的宴會。”
閻都督站在窗邊,看著外麵黑漆漆的江水,歎了口氣:“這麼好的才華,卻偏偏這麼不順……可惜了啊。”那聲歎,輕得跟羽毛似的,卻被江風吹得老遠,好像連江水都聽見了,浪頭拍得更輕了。
誰能想到,這竟是王勃這輩子最風光的時刻。
幾個月後,洪澤湖邊。王勃背著個小包袱,沿著泥路往前走,鞋上的泥都快乾成硬塊了。他身上的青布衫更舊了,臉上的疲憊也重了,眼窩都有點陷進去——從洪州到交趾,路遠得很,他走了快倆月,錢也快花光了,有時候一天就吃一個饅頭。
那天下午,天變了臉,烏雲跟黑布似的壓下來,風“嗚嗚”地刮,跟哭似的,蘆葦叢被吹得東倒西歪,葉子“嘩嘩”響。王勃雇了個小船,剛劃到湖中間,就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點砸在船上,“劈裡啪啦”的。
船家慌了,一個勁兒地往岸邊劃,可風太大了,船根本不聽使喚,在浪裡跟片葉子似的晃。王勃站在船頭,衣服被雨澆得貼在身上,冷得打哆嗦,可他還抬頭看天,烏雲黑得跟墨染的似的。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了滕王閣的琵琶聲,還有歌姬的歌聲,混著江浪聲,一會兒近一會兒遠。
突然,一個巨浪“呼”地就拍了過來,跟座小山似的,一下子就把小船掀翻了。王勃隻覺得眼前一黑,嘴裡嗆進了水,然後就啥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洪澤湖靜得嚇人,隻有幾塊船板飄在水麵上,跟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路過的漁民看見船板,還念叨了兩句:“昨兒個的風真大,怕是又有人出事了。”他們不知道,沉在湖裡的,是那個寫出“落霞與孤鶩齊飛”的年輕人。
那時候,遙遠的長安城裡,天剛亮。城樓上的晨鐘“嗡嗡”地響,把整個城市都叫醒了。
朱雀大街上,一個新科進士穿著紅袍,昂首挺胸地走著,嘴裡還大聲背詩:“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聲音裡全是驕傲,路過的人都停下來看他。
東市的書肆裡更熱鬨,幾個商人圍著一個抄本,吵得麵紅耳赤。“我出五十文!”“我出六十!”那抄本的封麵上,寫著四個大字:“王子安集”——王子安就是王勃的字。
書肆老板笑得眼睛都眯了:“各位客官彆急,這《滕王閣序》的抄本還有,就是得等兩天!”
宮牆深處,武則天坐在龍椅上,閉著眼聽一個年輕官員念詩。官員念的是“無路請纓,等終軍之弱冠;有懷投筆,慕宗愨之長風”,聲音又穩又亮。
武則天沒說話,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著,誰也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是覺得這年輕人有骨氣,還是覺得這話太衝?
又過了好些年,滕王閣重新翻修了,又辦了場宴會。滿座的賓客裡,有個書生指著窗外的江景,念起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大夥兒都叫好,說這句子寫得絕了。
有個白胡子老人坐在角落裡,眯著眼看著江麵上的霞,跟身邊的小孫子說:“寫這詩的人叫王勃,寫的時候還沒到三十歲呢。可惜啊,走得太早了。”
小孫子問:“爺爺,他去哪兒了?”老人指了指江水:“去江裡了,跟這水似的,流走了,可他的字沒走。”
是啊,王勃就像初唐天空裡的一道驚雷,來得快,去得也快,可那聲響,那道光,到現在還能聽見、能看見。
你看,不管過多少年,隻要有人站在滕王閣上,看見霞和鳥,看見水和天,就會想起他,想起那個在宴會上不管不顧、提筆就寫的年輕人。
江水流了一年又一年,把好多事兒都衝忘了,王勃的字裡行間的少年氣,跟江裡的水似的,流了一千年還仍然有張力。就像他寫的“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誌”,
不管你是誰,不管你有多難,隻要想起這話,心裡頭就會多股勁兒——這就是王勃留給我們的,最金貴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