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三載的春天,長安的風還帶著點涼,李白騎著馬,從朱雀大街往南走,身後跟著個拎著酒壺的書童。
他剛從宮裡出來,手裡攥著唐玄宗賞的金子,沉甸甸的,卻壓得他心裡發悶。“賜金放還”——說好聽是皇帝體恤他性子野,容不下朝堂的規矩;說難聽點,就是他這“詩仙”的名頭,在長安終究是個擺設,連跟李林甫、高力士這些人掰手腕的資格都沒有。
“先生,咱們去哪兒啊?”書童牽著馬,小聲問。李白勒住韁繩,抬頭看了看天,雲飄得快,像要往南跑。他忽然笑了,拍了拍懷裡的信:“去終南山,找個老朋友。”
那信是元丹丘寫的,元丹丘是李白的道友,也是玉真公主的座上賓。信裡說:“玉真公主近日在終南靈都觀清修,君若有空,可來一聚,公主常念及君之才。”
玉真公主——唐睿宗的女兒,唐玄宗的親妹妹。李白早聽過她的名頭:不愛宮裡的金簪玉釵,偏要穿素色道袍;不戀長安的繁華,非要跑到王屋山修道。這樣的公主,倒合他的脾氣。
終南山的路不好走,馬蹄踩在青石板上,“得得”響,驚飛了路邊的鬆鴉。越往山裡走,空氣越清,連風裡都帶著鬆針的味道。快到靈都觀的時候,遠遠就看見觀前的石階上,坐著個穿淡青道袍的女子,手裡拿著一卷《道德經》,頭發用根木簪挽著,素得像塊剛洗過的玉。
“那就是玉真公主?”書童小聲問。李白沒說話,隻覺得心裡那點空落落的勁兒,忽然被什麼東西填滿了——他見過長安的貴女,穿金戴銀,笑起來都帶著算計;也見過江南的歌姬,巧笑倩兮,卻少了點筋骨。眼前這女子,就坐在那兒,陽光灑在她的道袍上,連周圍的鬆樹都好像溫柔了幾分。
“太白兄?”女子抬起頭,聲音清得像山澗的泉水。李白這才反應過來,趕緊翻身下馬,拱手道:“在下李白,見過公主。”手裡的酒壺沒拿穩,差點灑了一地。
玉真公主笑了,起身邀他進觀:“早聞太白兄詩名,今日得見,幸甚。元丹丘還說,你定要帶著酒來,果然沒說錯。”觀裡的庭院很靜,隻有香爐裡的檀香慢悠悠飄著,石板路上落了層鬆影。兩人坐在廊下,書童給他們倒上酒,李白剛喝一口,就忍不住說:“公主在此修道,倒比長安自在多了。”
“自在與否,不在地方,在心裡。”玉真公主端著酒杯,輕輕晃了晃,“長安的宮牆再高,也鎖不住想飛的心;終南的山再深,也藏不住想醒的人。太白兄在長安不得誌,不也一樣?”
李白愣了——這還是頭一個沒誇他詩好,卻先戳中他心思的人。他放下酒杯,從懷裡掏出紙筆,借著廊下的光,提筆就寫:
“玉真之仙人,時往太華峰。清晨鳴天鼓,飆欻騰雙龍。”
筆走龍蛇,沒一會兒就寫好了。
玉真公主接過來看,笑著說:“太白兄這是把我寫成仙人了?”李白撓了撓頭:“在下心目裡,公主本就該是這樣——能駕著雙龍上太華山,能敲著天鼓喚晨光,比那些宮裡的胭脂水粉,好看多了。”
那天的酒喝到日落,李白話多,從蜀地的峨眉山,說到長安的酒肆,再說到自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性子;玉真公主話少,卻聽得認真,偶爾插一兩句,總能說到李白心坎裡。臨走的時候,玉真公主送了他一把琴,是桐木做的,琴身上刻著“雲心”兩個字:“太白兄若想我了,就彈彈這琴,山裡的風,會把琴聲帶給我的。”
李白抱著琴,騎在馬上,回頭看靈都觀的影子越來越小,忽然覺得這“賜金放還”也不算壞——至少,他遇到了個能懂他的人。
後來有人說,李白和玉真公主在華清池的月下見過麵。那天的月亮特彆圓,灑在池子裡,像鋪了層碎銀子。玉真公主穿著白道袍,站在池邊,風一吹,道袍飄起來,像要飛。李白拿著酒壺,坐在石頭上,看著她的影子,猛然就念出了“雲想衣裳花想容”。
這話是真是假,沒人說得清。但李白後來確實寫了《清平調》,給楊貴妃的,他自己也承認,寫的時候,腦子裡閃過的,是終南山靈都觀廊下的那個淡青身影——一樣的清雅,一樣的讓人心動,隻是一個在宮裡,一個在山裡。
轉眼到了天寶六載,李白在江南遊山玩水,卻總覺得少了點什麼。有天晚上,他在敬亭山的酒肆裡喝酒,聽見鄰桌的人說:“玉真公主前些日子上表,要削去公主封號,回王屋山靈都觀修道去了,說是厭倦了長安的紛爭。”
李白手裡的酒杯“當啷”掉在桌上,酒灑了一身。他趕緊找店家要了紙筆,借著油燈的光,筆都快握不住了。窗外的月亮很亮,像終南山那天的月亮,可他心裡卻堵得慌。寫什麼呢?說想她?說舍不得她走?好像都太矯情。他想了想,提筆寫下: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寫的是長安,想的卻是那個從長安走的人。他想起在靈都觀喝的酒,想起那把刻著“雲心”的琴,想起她說“自在與否,在心裡”。可現在,她回了王屋山,他在敬亭山,隔著千山萬水,連琴聲都傳不過去了。
“日色欲儘花含煙,月明欲素愁不眠。”
他接著寫,眼淚滴在紙上,暈開了墨跡。這“愁”,哪裡是愁長安,明明是愁見不到她啊。寫完最後一句“長相思,摧心肝”,他把紙揉了又展,展了又揉,最後還是小心地折好,放進懷裡——寄不出去,就留著,像留著一點念想。
再後來,安史之亂來了。
天寶十四載的冬天,安祿山的叛軍打進了潼關,長安亂成了一鍋粥。唐玄宗帶著楊貴妃、楊國忠,還有少數親信往蜀地逃,玉真公主也在其中。車馬顛簸,一路上都是逃難的百姓,哭喊聲、馬蹄聲混在一起,聽得人心碎。
玉真公主坐在車裡,手裡攥著那卷李白寫的《玉真仙人詞》,紙都快磨破了。她想起李白,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是不是安全。叛軍到處燒殺搶掠,他那樣的性子,會不會跟叛軍硬碰硬?她想派人去找他,兵荒馬亂的,連自己都顧不上,怎麼找?
而李白呢,他在廬山躲了一陣,後來聽說永王李璘要起兵平叛,覺得是個機會,就去投奔了永王。他哪裡知道,永王和唐玄宗、唐肅宗之間早就有矛盾,他這一去,反倒卷進了皇室紛爭。沒過多久,永王兵敗,李白也被抓了起來,判了流放夜郎。
夜郎在西南,路遠得很。李白戴著枷鎖,跟著押送的官差走在山路上,看著路邊的野草,就想起了終南山的鬆樹。他掏出懷裡的《長相思》,紙發黃了,他摸了摸,笑著說:“公主啊公主,我這一輩子,沒服過誰,就服你。可現在,我成了階下囚,怕是再也見不到你了。”
幸運的是,走到白帝城的時候,他接到了赦免的聖旨。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裡江陵一日還”,
他坐船順流而下,心裡又活泛起來——他想去找玉真公主,去王屋山,去靈都觀,跟她說這些年的委屈,跟她再喝一次酒,再彈一次那把“雲心”琴。
命運偏要跟他開玩笑。
寶應元年的秋天,李白在當塗養病。他老了,頭發白了大半,咳嗽起來沒完沒了。有天晚上,他躺在船上,看著江麵上的月亮,覺得心裡很靜。他讓書童拿酒來,喝了一口,又想起了玉真公主。
“不知道她現在怎麼樣了……”他小聲說,聲音很輕,像要被風吹走。書童沒說話,隻幫他裹緊了被子。那天夜裡,李白就那麼看著月亮,再也沒醒過來——他死的時候,手裡還攥著那卷《長相思》,紙頁上還留著當年的淚痕。
而玉真公主,也在這一年的冬天,在王屋山靈都觀去世了。
她臨終前,讓弟子把那把“雲心”琴送到當塗,送給李白。弟子走到半路,就聽說了李白的死訊。弟子站在路邊,看著手裡的琴,哭了——這把琴,終究還是沒送到他手裡。
後來,有人把琴埋在了李白的墓旁,說這樣,他們就能在地下,一個彈琴,一個寫詩,再也不用分開了。
再後來,文人墨客們總愛寫他們的故事。有本叫《楊貴妃秘史》的小說,說李白和玉真公主在敬亭山相伴終老,白天一起看山,晚上一起喝酒,李白寫詩,玉真公主彈琴,日子過得比神仙還自在。
沒人知道這是真的還是假的,但大家都願意信。因為太遺憾了——兩個懂彼此的人,一個是放浪不羈的詩仙,一個是清雅出塵的公主,明明在終南山的月光下遇見過,明明心裡都裝著對方,卻偏偏被命運拆得七零八落,連最後一麵都沒見上。
現在你去終南山,還能找到靈都觀的舊址。青石板路還在,鬆樹下的廊柱還在,隻是再也沒有那個穿淡青道袍的公主,也沒有那個抱著酒壺的詩人。隻有風從鬆樹林裡吹過,“沙沙”響,像在念李白的詩,又像在說玉真公主的話。
有人說,每年中秋節的晚上,站在觀前的石階上,能聽見琴音,還能聽見有人在喝酒吟詩。你要是仔細聽,能聽出是“玉真之仙人,時往太華峰”,還能聽出是“長相思,在長安”。
那是他們的聲音吧?是終於能在月光下相見的兩個人,在說著當年沒說完的話,喝著當年沒喝完的酒。
畢竟,這世間最遺憾的,是“想見不能見”;而最幸運的,是“念念不忘,必有回響”——哪怕,這回響,來得晚了一點,來得遠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