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十四載的冬天,奉先縣的風雪交加,凍在人臉上生疼。
杜甫騎著匹瘦馬,從長安往家趕,馬走得慢悠悠的,他卻嫌慢,總忍不住催“快點,再快點”。懷裡揣著剛領的俸祿,雖然不多,卻夠給孩子們買塊麥芽糖,夠給楊氏扯尺花布——他在長安困了快十年,沒當上官,沒掙著錢,唯一的念想就是回家,看看老婆孩子。
離家門還有老遠,就看見楊氏站在院門口,頭發亂蓬蓬的,身上裹著件舊夾襖,臉凍得通紅,眼睛腫得像核桃。杜甫心裡“咯噔”一下,不對勁——往常他回來,楊氏總會笑著迎上來,孩子們早吵著撲過來了,今天怎麼這麼靜?
“你可回來了……”楊氏看見他,聲音發顫,剛開口就哭了。杜甫趕緊跳下馬,抓著她的手問:“咋了?孩子呢?”
楊氏沒說話,往屋裡指了指。杜甫快步走進屋,屋裡很冷,沒生火,幾個大點的孩子縮在牆角,低著頭不說話,最小的那個——才剛滿周歲的兒子,躺在炕上,蓋著塊舊布,一動不動。
“孩子……孩子沒了。”楊氏跟在後麵,哭得喘不上氣,“前幾天沒糧了,我去借,沒人肯借……孩子餓了三天,昨天晚上就……就沒氣了。”
杜甫走到炕邊,慢慢掀開布,孩子的小臉蠟黃,嘴唇乾得裂了口子,小手還緊緊攥著,像是還在找吃的。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身體早就涼透了。
“我……我這個爹,當得真窩囊。”杜甫的聲音顫抖,眼淚“啪嗒”掉在孩子臉上,“我連口飽飯都沒給你吃,讓你就這麼沒了……”他想抱抱孩子,卻怕碰碎了似的,隻能蹲在炕邊,肩膀一抽一抽地哭——這是他最小的兒子,還沒來得及好好看看世界,就因為餓,沒了。
後來他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把這句“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寫了進去。字裡行間全是愧疚,是疼——他是個詩人,能寫儘天下的苦,卻連自己的孩子都保護不了,連口飽飯都給不了,這份愧,壓在心裡一輩子。
沒過多久,安史之亂就來了。長安被叛軍占了,杜甫帶著楊氏和幾個孩子,跟隨逃難的人群往南跑。路不好走,到處是斷壁殘垣,晚上能聽見狼嚎,白天怕遇上叛軍,隻能躲躲閃閃。
有天傍晚,他們躲在一個破山洞裡,天快黑了,還沒找到吃的。最小的女兒餓得直哭,上來就咬杜甫的胳膊,疼得他齜牙咧嘴,卻不敢出聲——怕山洞外的虎狼聽見動靜。他趕緊用手捂住女兒的嘴,小聲哄:“乖,彆哭,爹爹明天就給你找吃的,找甜的。”
女兒哪懂?哭得更凶了,在他懷裡扭來扭去,眼淚鼻涕蹭了他一身。楊氏在旁邊急得直抹淚,想把孩子抱過去,女兒攥著杜甫的衣服不放。“癡女饑咬我,啼畏虎狼聞。懷中掩其口,反側聲愈嗔”——後來他把這段寫進《彭衙行》,每個字都帶著餓,帶著怕,帶著當爹的無奈和心疼。
旁邊的小兒才五歲,比姐姐懂事些,拉著杜甫的衣角,小聲說:“爹爹,我不餓,要是實在沒吃的,找個苦李也行,我能吃。”杜甫低頭看著兒子凍得發紫的小臉,手裡還攥著塊撿來的小石子,說是要留著給妹妹玩。他心裡像被針紮了,蹲下來把兒子抱進懷裡:“咱們不吃苦李,爹爹一定給你們找吃的。”
那天晚上,杜甫沒睡著。他靠在山洞壁上,聽著孩子們的呼嚕聲,聽著楊氏輕輕的歎息,心裡琢磨著:明天去哪找吃的?會不會遇上叛軍?能不能帶著一家人活下去?他以前總想著“致君堯舜上”,想著當官報國,現在,他隻想當個能讓孩子吃飽、不受怕的爹。
至德二載,杜甫終於能回鄜州羌村看家人了。他騎著馬,心裡又盼又怕——怕孩子們忘了他,怕楊氏受了太多苦。快到村口的時候,遠遠就看見幾個孩子在路邊玩,最大的那個,是他的大兒子宗文,已經長這麼高了。
“爹爹!”宗文先認出他,喊了一聲,撒腿就往他這邊跑。其他幾個孩子也跟著跑過來,圍在他身邊,卻不敢靠太近,尤其是最小的女兒,躲在哥哥後麵,偷偷瞅他,眼神裡又好奇又有點怕。
進了屋,楊氏趕緊端來熱水,給他擦臉。孩子們還是圍著他,宗文拉著他的手,說“爹爹,我會放羊了”;二兒子宗武捧著塊石頭,說“爹爹,這是我撿的,像月亮”。最讓他心疼的是小女兒,敢靠近他了,卻一直抓著他的衣角,生怕他再走。
晚上睡覺的時候,小女兒非要跟他睡,躺在他身邊,小手緊緊攥著他的衣服,睡熟了都沒鬆。楊氏跟他說:“你走了以後,孩子們每天都去村口等,問‘爹爹啥時候回來’,尤其是小的,總說‘爹爹是不是不要我們了’。”
杜甫心裡一酸,摸了摸女兒的頭,想起白天孩子們圍著他、卻又怕他走的樣子,寫下了“嬌兒不離膝,畏我複卻去”——孩子黏在我膝蓋邊,怕我又像上次一樣,說走就走。這份依戀,比任何詩句都讓他覺得暖,也覺得疼。
除了孩子,杜甫心裡最放不下的,還有他的弟妹。
他有好幾個弟弟妹妹,小時候一起在鞏縣長大,夏天一起在河裡摸魚,冬天一起在院子裡堆雪人,感情好得很。戰亂一來,大家就散了——有的去了江南,有的去了蜀中,有的連死活都不知道。
有年秋天,杜甫住在秦州的破廟裡,晚上睡不著,看著窗外的月亮,就想起了弟弟們。以前這個時候,他們肯定會圍在一起,吃著楊氏做的月餅,聽父親講故事。可現在,天各一方,連封信都寄不出去。
他拿起筆,借著油燈的光,寫了首《月夜憶舍弟》: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寫這兩句的時候,他的眼淚滴在紙上,暈開了墨跡。他不知道二弟杜穎是不是還在江東,不知道三弟杜觀有沒有躲過叛軍,不知道四弟杜豐是不是還活著。他想寫信,連地址都不知道,就算寫了,也寄不出去——戰亂這麼厲害,郵差都不敢上路。
還有他的韋氏妹,是他最疼的妹妹,小時候總跟在他後麵,喊“哥哥,等等我”。安史之亂後,妹妹去了江南,再也沒了消息。
有年元日,彆人都在團圓,杜甫卻一個人坐在屋裡,想著妹妹,忍不住哭了,寫了首《元日寄韋氏妹》:
“近聞韋氏妹,迎在漢鐘離。郎伯殊方鎮,京華舊國移。春城回北鬥,郢樹發南枝。不見朝正使,啼痕滿麵垂。”
“啼痕滿麵垂”——他想妹妹想得哭了,眼淚把衣襟都打濕了。他想象著妹妹在江南的樣子,是不是也在想他?是不是也在盼著戰亂早點結束,能一家人團聚?他能做的,隻有把思念寫進詩裡,寄給遠方的妹妹,哪怕她可能永遠看不到。
晚年的時候,杜甫流落到夔州,身體越來越差,咳嗽得厲害,眼睛也花了,還是每天惦記著弟妹。他住的地方旁邊有個水樓,每天早上,他都會拄著拐杖,慢慢爬上水樓,望著江麵上的船——他盼著能看見熟悉的身影,盼著弟弟妹妹能坐船來找他,盼著能再跟他們說說話,吃頓飯。
有次朋友來看他,看見他站在水樓上,眼睛紅紅的,問他怎麼了。他說:“我在等我弟弟,他以前說過,會來夔州找我。”朋友勸他:“戰亂這麼久,說不定他們早就……”他打斷朋友,說:“不會的,他們肯定還活著,肯定會來的。”
後來他寫了句“颯颯開啼眼,朝朝上水樓”——每天早上,他都擦著哭腫的眼睛,去水樓等。這份執著,是他對親情最後的期盼。他知道可能等不到了,他還是想等,萬一呢?萬一他們來了呢?
大曆五年的冬天,杜甫躺在往嶽陽去的船上,快不行了。他拉著楊氏的手,斷斷續續地說:“要是……要是能見到弟弟妹妹,跟他們說……我想他們……”他還沒說完,就咽了氣。
楊氏沒忘了他的話。後來帶著孩子回洛陽,她四處打聽杜甫弟妹的消息,一直沒找到。直到她也快不行了,才跟孩子們說:“你們爹爹……最惦記的就是他的弟弟妹妹,你們以後要是見到了,一定要告訴他們,你們爹爹想他們……”
杜甫這輩子,寫了太多詩,寫儘了大唐的興衰,寫儘了百姓的苦難,可最讓人心疼的,還是那些寫親情的句子——是“所愧為人父”的愧疚,是“嬌兒不離膝”的依戀,是“有弟皆分散”的牽掛。
他不是高高在上的“詩聖”,隻是個亂世裡疼孩子、念弟妹的普通人,他的親情,藏在眼淚裡,藏在詩句裡,藏在每一個想讓家人好好活下去的念頭裡。
現在再讀他的詩,讀到“癡女饑咬我”,好像能看見那個在山洞裡護著孩子的父親;讀到“寄書長不達”,好像能看見那個在月夜下想寫信卻不知寄給誰的兄長。
這份真實的疼,跨越了千年,還是能讓我們想起自己的父母、兄弟姐妹,想起那份不管走多遠、都藏在心裡的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