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九年的秋天,河南鞏縣的杜家小院,飄著股新蒸的麥香。
杜甫站在院門口,手都攥緊了——今天是他娶親的日子,他30歲,沒考中功名,沒當上官,就守著祖上留下的這幾間舊房子,心裡有點發虛。一想到要娶的姑娘,又忍不住偷偷樂:楊氏,司農少卿楊怡的女兒,比他小10歲,聽說長得清秀,還懂禮數,最重要的是,楊家不嫌棄他現在沒出息,說“杜家的人,有學問,靠得住”。
院外傳來馬蹄聲,杜甫趕緊理了理身上的青布長衫,迎了出去。花轎停在門口,紅綢子在風裡飄,他看見轎簾被掀開,楊氏低著頭,紅蓋頭遮住了臉,隻露出雙穿著紅繡鞋的腳,輕輕踩在青石板上。
“新娘子到嘍!”街坊鄰居笑著起哄,杜甫手忙腳亂地扶著楊氏,感覺她的手有點涼,還在輕輕抖——跟他一樣,緊張呢。
拜堂的時候,楊氏的蓋頭被挑開,杜甫偷偷瞅了一眼:姑娘眉眼很軟,皮膚是健康的白,笑起來的時候,嘴角有個小梨渦,一點也沒有大家小姐的嬌氣。他心裡的石頭一下子落了地,覺得這婚,沒娶錯。
婚禮辦得不算鋪張,就請了些親戚和相熟的朋友。席間有人跟杜甫開玩笑:“子美啊,娶了楊家姑娘,以後可得好好乾,彆讓人家跟著你受苦!”杜甫舉著酒杯,大聲說:“放心!我肯定好好疼她,讓她過上好日子!”楊氏坐在旁邊,臉紅紅的,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好像在說“彆吹牛”。
那時候的杜甫,還不知道“好日子”有多難。他以為憑著自己的學問,總能考個功名,讓妻兒安穩,命運偏要跟他開玩笑——這一熬,就是一輩子的共苦。
婚後沒兩年,杜甫就帶著楊氏去了長安。他想考科舉,想在京城謀個差事,剛到長安,就撞上了李林甫搞的“野無遺賢”——考試的人沒一個中,杜甫也沒能例外。
沒了功名,就沒了官做,一家人隻能擠在長安城郊的破院子裡。那院子小得可憐,下雨天漏雨,冬天漏風,楊氏每天天不亮就起來,把漏進來的雨水掃出去,再給杜甫和孩子煮點稀粥。
杜甫每天早出晚歸,到處找人推薦自己,那些權貴要麼不見,要麼收了禮不辦事。有次他去拜訪一個官員,從早上等到晚上,連門都沒進去,凍得渾身發抖,回到家的時候,嘴唇都紫了。
楊氏沒說他沒用,趕緊端來一碗熱粥,又把棉襖脫下來,給杜甫披上:“彆凍著了,明天要是冷,就彆出去了,家裡還有點雜糧,夠咱們吃幾天。”杜甫捧著熱粥,眼淚差點掉進去——他知道,那棉襖是楊氏唯一一件厚的,她冬天就裹著件舊夾襖,凍得手都腫了。
後來杜甫總算找了個臨時差事,給皇家看守兵器庫,俸祿少得可憐,連米都買不起。楊氏就去城外挖野菜,煮野菜粥,舍不得吃,都留給杜甫和孩子。有次杜甫發現,楊氏碗裡隻有野菜,沒有一粒米,他把自己碗裡的米撥給她,她又撥回來:“你是男人,要乾活,得吃飽。我沒事,野菜也能填肚子。”
那時候他們有了幾個孩子,最小的還在繈褓裡,夜裡總哭。楊氏抱著孩子,一哄就是大半夜,第二天還要起來做家務,眼睛熬得通紅,卻從沒抱怨過一句。杜甫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夜裡偷偷寫詩,寫“入門依舊四壁空,老妻睹我顏色同”——進門還是家徒四壁,老妻看我的眼神,還是一樣的溫柔,沒一點嫌棄。
安史之亂爆發的時候,長安亂成了一鍋粥。杜甫帶著楊氏和孩子,跟著逃難的人群往南跑。路上兵荒馬亂,到處都是叛軍,他們不敢走大路,隻能走小路,白天躲在山洞裡,晚上摸著黑趕路。
楊氏背著最小的孩子,手裡牽著大的,鞋子磨破了,腳底板滲著血,也不吭聲,緊緊跟著杜甫。有次遇到叛軍搜查,杜甫拉著楊氏躲在草叢裡,孩子嚇得要哭,楊氏趕緊捂住孩子的嘴,手被孩子咬得生疼,也沒鬆勁,直到叛軍走了,才敢小聲喘氣。
後來杜甫要去投奔肅宗,把楊氏和孩子留在鄜州(今陝西富縣)。分開那天,下著大雪,楊氏把杜甫的行李收拾好,塞了包曬乾的野菜,又把圍巾解下來,係在杜甫脖子上:“路上小心,到了那邊,記得給我們寫信。孩子們我會照顧好,你放心。”
杜甫騎著馬,走了老遠,回頭還能看見楊氏站在雪地裡,抱著孩子,像個小小的影子。他心裡像被刀割,寫下了《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裡麵說“老妻寄異縣,十口隔風雪”——老妻和一家十口人,遠在彆的縣城,隔著漫天風雪,我連他們的安危都不知道。
到了肅宗身邊,杜甫當了個左拾遺,沒乾多久,就因為替房琯說話,被貶到華州(今陝西華縣)。他趕緊往鄜州趕,想接妻兒一起走。夜裡住在驛站,他想起楊氏,想起孩子,睡不著覺,又寫了首《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隻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乾?”
他想象著楊氏在鄜州看月亮,頭發被霧氣打濕,胳膊被月光凍得冰涼,孩子們還小,不懂媽媽在想長安的爹爹。他盼著能早點跟她靠著窗,一起看月亮,把彼此的眼淚都照乾。
等他趕到鄜州,看見楊氏的時候,鼻子一酸——才幾個月不見,楊氏瘦了好多,頭發也白了幾根,看見他,還是笑著跑過來,拉著他的手,說“你可算回來了”。孩子們圍著他,喊“爹爹”,最小的孩子都不認識他了,躲在楊氏身後,偷偷瞅他。
杜甫把孩子抱起來,說:“爹爹以後再也不跟你們分開了。”他沒做到——後來因為戰亂,他們又開始了漂泊,從華州到秦州,從秦州到成都,一路顛沛流離,楊氏始終跟著他,沒說過一句“後悔”。
在成都的幾年,是他們這輩子最安穩的日子。朋友嚴武幫杜甫在浣花溪邊蓋了座草堂,雖然簡陋,卻有個小院子,楊氏種了點蔬菜,養了幾隻雞,每天早上起來澆花、喂雞,晚上等杜甫回來,就能有口熱菜吃。
有次天氣好,楊氏坐在院子裡,找了張廢紙,用炭筆在上麵畫棋局,想跟杜甫下棋解悶;小兒子拿著根縫衣針,在石頭上敲啊敲,想把針敲彎了當魚鉤,去溪邊釣魚。杜甫坐在旁邊,看著這一幕,心裡暖烘烘的,寫了首《江村》:
“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作釣鉤。但有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
是啊,有老妻在身邊,有孩子在跟前,能有口飯吃,還求什麼呢?那時候的杜甫,忘了仕途的失意,忘了戰亂的苦,覺得這樣的日子,就是最好的幸福。
楊氏知道杜甫愛寫詩,每次杜甫寫完,她都會湊過去看,雖然認不全字,卻會問“這首詩寫的啥呀”,杜甫就一句一句地念給她聽,她聽得認真,有時候還會說“這句好,像咱們昨天吃的菜”。在楊氏眼裡,杜甫的詩不是什麼千古名篇,是跟她過日子的家常話。
那時候的唐代文人,大多三妻四妾,杜甫一輩子,隻有楊氏一個妻子。有人跟他開玩笑:“子美啊,你現在也算有點名氣了,不娶個小妾?”杜甫搖頭,說“有老妻在,夠了”——他知道,楊氏跟著他吃了太多苦,他不能對不起她,這輩子,就守著她一個人。
後來嚴武去世,杜甫沒了依靠,帶著楊氏離開成都,又開始了漂泊,最後到了夔州(今重慶奉節)。那時候杜甫已經50多歲了,身體越來越差,經常咳嗽,有時候咳得半夜睡不著覺。
楊氏年紀也大了,頭發全白了,眼睛也花了,還是每天照顧杜甫。杜甫咳嗽,她就半夜起來熬藥,守在床邊,等他喝完藥睡著了,才敢去歇會兒;杜甫想寫詩,她就幫他磨墨,雖然墨磨得不均勻,卻很認真;杜甫有時候心情不好,發脾氣,她也不跟他吵,默默收拾好被他打翻的碗,再給他倒杯熱水。
杜甫看著楊氏的背影,心裡又酸又疼,寫了首《登高》,裡麵說“萬裡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他沒寫的是,幸好有老妻在,不然這萬裡悲秋,這百年多病,他真的撐不下去。
大曆五年的冬天,杜甫帶著楊氏和孩子,坐著船往嶽陽去。那時候杜甫已經病得很重了,躺在船上,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楊氏每天坐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跟他說以前的事——說鞏縣的婚禮,說長安的野菜粥,說成都的草堂,說夔州的月亮。
“等到了嶽陽,咱們找個地方住下來,我再給你畫棋局,讓孩子去釣魚。”楊氏笑著說,眼淚卻在眼眶裡打轉。
杜甫看著她,想抬手擦她的眼淚,可沒力氣,小聲說:“老妻,這輩子,委屈你了……我對不起你,沒讓你過上好日子……”
楊氏搖頭,把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不委屈,跟你在一起,有熱粥喝,有你寫詩給我聽,就不委屈……”
沒過幾天,船到了潭州(今湖南長沙)附近,杜甫在船上咽了氣。他走的時候,手裡還攥著楊氏的手,眼睛睜著,好像還想看她最後一眼。
楊氏沒哭出聲,緊緊抱著杜甫的身體,像他還活著一樣。她把身上的首飾,還有僅有的幾件衣服,都變賣了,找了塊薄木板,給杜甫做了口簡單的棺材,把他葬在潭州的江邊。
後來,楊氏帶著孩子,一路乞討,回了洛陽。她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加上思念杜甫,沒過多久,就鬱鬱而終了。孩子們把她葬在杜甫的墓旁邊,雖然沒有墓碑,卻實現了他們當年沒說出口的誓言——生同衾,死同穴。
杜甫一輩子寫了許多首詩,寫過大唐的繁華,寫過戰亂的疾苦,寫過百姓的苦難,但寫得最暖的,還是那些關於“老妻”的句子。
沒有華麗的詞藻,沒有浪漫的誓言,隻有“老妻畫紙為棋局”的日常,隻有“雙照淚痕乾”的牽掛,隻有“十口隔風雪”的共苦。
他們的婚姻,沒有李白與宗氏的靈魂契合,沒有王維與崔氏的名門風光,卻在亂世裡熬出了最真的情——是你餓了,我給你煮碗熱粥;你冷了,我給你披件棉襖;你病了,我給你熬藥守夜;你走了,我變賣衣物也要給你入殮。
後來有人在洛陽城外,見過他們的孩子給爹娘掃墓,墳前的草每年都長得很旺,風一吹,像楊氏在跟杜甫說話,說“孩子們都長大了,咱們終於能好好在一起了”。
亂世裡的苦太多,他們的愛,就像一碗熱粥,一件舊棉襖,一首家常的詩,暖了杜甫一輩子,也暖了後來讀詩的人
——原來最好的婚姻,不是風花雪月,是一輩子相守,一輩子共苦,一輩子把對方放在心裡最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