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寶五載的暮秋,巴陵(今湖南嶽陽)的江風刮著股水汽,吹在臉上涼颼颼的。
王昌齡披著件舊青袍,站在江邊的碼頭,看著往來的漁船。他剛從長安被貶出來,要去江寧當縣丞,官越做越小,心裡很不平衡。碼頭上人來人往,挑擔子的、喊船的、賣魚的,鬨哄哄的,他覺得像個局外人,連江風都比這人間有溫度。
“哎!前麵那位可是昌齡兄?”
有人喊他,聲音高得像敲銅鑼。王昌齡回頭一看,隻見個穿白衣的漢子,手裡拎著個酒壺,快步朝他走來,頭發有點亂,卻擋不住眼裡的光——不是李白是誰?
王昌齡愣了愣,趕緊迎上去:“太白兄?你怎麼在這兒?”他聽說李白倒黴,被流放夜郎,沒想到能在這江邊撞上。
李白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彆提了!往夜郎去,路過這兒,想喝口本地的酒,沒成想撞見你!走,咱哥倆找個地方,邊喝邊聊!”說著就拉著王昌齡往江邊的小舟走——那是李白租的,船夫是個老漁翁,坐在船頭抽煙袋。
小舟推開岸邊的蘆葦,慢悠悠往江心裡飄。老漁翁搖著櫓,“吱呀”聲夾雜著江水流淌的響聲,倒比碼頭的熱鬨舒服得多。李白擰開酒壺塞子,給王昌齡倒了碗酒:“這是巴陵的米酒,甜,解乏!你嘗嘗!”
王昌齡接過酒碗,喝了一口,甜酒滑過口中,暖了些心裡的涼意。“你這流放夜郎,路上可不近啊。”他歎口氣。
李白灌了口酒,滿不在乎地擺手:“近不近的,反正都是走。倒是你,昌齡兄,你這‘七絕聖手’,怎麼也被貶了?長安那幫人,真是瞎了眼啊!”
一提這茬,王昌齡也來了氣:“還不是因為多說了兩句實話,就被安了個‘不附權貴’的罪名,貶去江寧當小官。咱這輩子,好像就跟‘貶’字杠上了!”他想起之前貶嶺南,剛回來沒兩年,又要走,心裡的委屈像江裡的水,根本就沒個邊。
李白拍了拍他的手:“彆委屈!寫詩的,心裡有氣,就寫進詩裡!你那‘秦時明月漢時關’,多有勁兒!比那些會拍馬的官強多了!”他從懷裡掏出張皺巴巴的詩稿,是剛寫的《蜀道難》,遞給他,“你看我這詩,寫蜀道的險,其實是寫咱仕途的難!”
王昌齡接過詩稿,借著江裡的天光,一行行讀下去。“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讀到這句,他猛地抬頭,眼裡亮了:“太白兄,你這詩,寫的不是蜀道,是咱心裡的坎啊!我也有句‘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以前是想報國,現在倒覺得,這‘樓蘭’,就是咱心裡的委屈!”
倆人越聊越投緣,從長安的文壇聊到江南的山水,從各自的貶謫聊到寫詩的訣竅。李白說他寫詩就靠“一股氣”,氣順了,詩就順了;王昌齡說他寫七絕,就求“一句頂十句”,把心裡話揉進字裡,不囉嗦。老漁翁在前麵聽著,偶爾回頭笑:“兩位先生,你們這聊天,比我唱的漁歌還好聽!”
酒喝到半截,李白指著遠處的洲渚,喊:“你看!那片蘆葦黃了,像不像咱這把年紀,折騰來折騰去,沒個安穩!”王昌齡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夕陽把蘆葦染成金紅色,風一吹,蕩起一片浪,確實像他們漂泊的日子。
“可不是嘛,”王昌齡摸了摸胡子,眼神有點沉,“我這一輩子,貶了一次又一次,家都快忘了在哪了。你呢,太白兄,流放夜郎,家裡的孩子還小,不知道能不能再見著。”
李白手裡的酒碗頓了一下,沒說話,仰頭又灌了一口。他想起平陽和伯禽,想起上次分彆時孩子哭著拽他衣角,心裡也酸。他很快又笑了:“嗨!想那麼多乾啥!咱現在能在這兒喝酒,能聊到一塊兒,就是緣分!以後不管到哪兒,看見月亮,就當是咱哥倆在一塊兒喝酒!”
不知不覺,天快黑了。小舟飄回碼頭,老漁翁提醒:“兩位先生,天晚了,該靠岸了。”
倆人站起身,都有點舍不得。王昌齡從懷裡掏出支筆,是他用了多年的狼毫,遞給李白:“太白兄,這筆陪我寫過不少詩,也寫過我的委屈。給你,以後你寫流放的路,寫夜郎的山,就用它,像我在旁邊陪著你一樣。”
李白接過筆,攥在手裡,又把玉扳指摘下來,塞給王昌齡:“這玩意兒不值錢,是我當年在長安得的。你帶著,江寧那邊濕氣重,看著它,就當是我給你暖著手。”
王昌齡剛要上船,又轉身回來,從包袱裡掏出張紙,是他剛才在船上寫的詩,遞給李白:“剛跟你聊得儘興,寫了首《巴陵送李十二》,你拿著,想我的時候,就看看。”
李白展開紙,借著碼頭的燈籠光,念道:“山長不見秋城色,日暮蒹葭空水雲。”念到“日暮蒹葭空水雲”,他鼻子一酸——這蒼茫的景,不就是他們倆此刻的境遇嗎?山長水遠,再見不知何時,隻能讓江風傳點消息。
“好詩!”李白把詩稿疊好,放進懷裡,“昌齡兄,你等著!以後我到了夜郎,也給你寫詩!咱哥倆,就算隔著千山萬水,也得用詩嘮嗑!”
王昌齡點點頭,轉身下了船。李白站在船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碼頭的人群裡,手裡的酒壺還攥著,江風吹過來,有點冷意。他低頭看了看手裡的筆,又摸了摸懷裡的詩稿,心裡暖烘烘的——這貶謫的路,好像也沒那麼難走了。
這一彆,就是好幾年。
李白在夜郎待了陣子,後來遇赦了,又開始在江南漂泊。他走到哪兒,都帶著王昌齡送的那支筆,寫了《早發白帝城》,寫了《望天門山》,每次寫完,都會對著筆念叨:“昌齡兄,你看這詩,夠不夠勁兒?”
而王昌齡在江寧當縣丞,日子過得清淡。他把李白送的玉扳指戴在手上,處理公務累了,就摸一摸,想起巴陵江邊的酒,心裡就敞亮些。他也寫了不少詩,寫江寧的雨,寫秦淮河的夜,詩裡總帶著點牽掛——不知道李白有沒有平安到夜郎,不知道他在江南過得好不好。
天寶八載的春天,李白在揚州的客棧裡喝酒,聽見鄰桌有人聊起王昌齡。
“聽說了嗎?王昌齡又被貶了,這次貶去龍標當縣尉,龍標那地方,在五溪之外,偏得很,瘴氣又重!”
李白手裡的酒碗“當啷”掉在桌上,酒灑了一身。他趕緊抓住那人的胳膊:“你說啥?王昌齡貶去龍標了?啥時候的事?”
那人被他嚇了一跳,趕緊說:“就上個月的事,長安來的消息,錯不了。龍標那地方,路難走得很,去了怕是很難回來……”
李白沒再聽下去,腦子裡嗡嗡響。龍標?五溪?他趕緊問客棧老板:“龍標在哪?五溪遠不遠?”
老板歎了口氣:“遠著呢!從這兒往南,得走幾個月,全是山路,還有瘴氣,好多人去了都熬不過來。”
李白的心像被揪緊了,疼痛難忍。他想起巴陵江邊的相遇,想起王昌齡遞給他的筆,想起他寫的“日暮蒹葭空水雲”——這才幾年啊,怎麼又被貶了?還貶去那麼偏的地方!
那天晚上,李白在客棧裡,對著一盞油燈,坐了一夜。他拿出王昌齡送的那支筆,蘸了墨,卻半天沒寫下一個字。心裡太亂,太疼,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遠方的朋友。
窗外的楊花落了,飄進屋裡,落在紙上。遠處傳來子規的叫聲,“不如歸去,不如歸去”,聽得人心煩。李白看著楊花,聽著子規,有了頭緒——楊花飄零,子規啼血,不就是此刻的心境嗎?龍標在五溪之外,那麼遠,他沒法去送,隻能把心裡的牽掛,托給天上的月亮。
他拿起筆,在紙上寫道:
“楊花落儘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
寫“我寄愁心與明月”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圓,灑在地上像霜。他想,這月亮能照到揚州,也能照到龍標,能把他的愁心,帶到王昌齡身邊。他好像看見王昌齡在龍標的客棧裡,也看著月亮,收到了他的牽掛。
寫完詩,李白把紙折好,找了個信差,千叮萬囑:“一定要把這信送到龍標,交給王昌齡王縣尉!要是找不到他,就打聽他住的地方,務必送到!”
信差走後,李白又灌了口酒,對著月亮舉杯:“昌齡兄,這杯酒,我替你喝了!你在龍標,一定要好好的,等我去找你,咱再在江邊喝一碗!”
他終究沒能再去龍標。
後來,安史之亂爆發,長安亂了,江南也亂了。李白卷入永王之亂,被流放夜郎,再遇赦時,身體垮了。而王昌齡在龍標待了幾年,後來想回長安,卻在路過亳州時,被叛兵殺了——那個寫“秦時明月漢時關”的詩人,最終沒能躲過亂世的刀。
李白是在當塗得知王昌齡死訊的。那天他躺在船上,看著江麵上的月亮,手裡還攥著那支王昌齡送的筆。弟子把消息告訴他時,他沒哭,把筆舉起來,對著月亮,小聲念:“我寄愁心與明月,隨風直到夜郎西……”念著念著,眼淚就掉在了江裡,跟江水混在一起,分不清是淚還是水。
他知道,以後再也沒人跟他在江邊喝酒,再也沒人跟他聊詩裡的委屈,再也沒人把筆遞給他,說“像我在旁邊陪著你”。那個在貶謫路上懂他的人,沒了。
後來,李白把那首《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抄了很多遍,貼在船上,貼在客棧的牆上。有人問他為啥這麼寶貝這首詩,他說:“這不是普通的詩,是我跟昌齡兄的念想。他在天上看著月亮,能看見我寫的字,能知道我還想著他。”
天寶十四載,李躺躺在船上,懷裡揣著王昌齡寫的《巴陵送李十二》。江風吹過,好像又聽見有人喊:“太白兄,走,咱哥倆喝酒去!”
他們的友情,沒有王維和孟浩然那樣的山水共鳴,沒有和杜甫那樣的同遊相伴,卻藏在貶謫路上的酒裡,藏在跨越千山萬水的詩句裡,藏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懂裡。
是你被貶,我陪你喝碗酒;你再貶,我把愁心寄明月;你不在了,我還念著你寫的詩。
現在再讀《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還能想起巴陵江邊的小舟,想起那碗甜米酒,想起兩個失意的詩人,對著江風,把委屈和牽掛,都寫進了詩裡。
那月亮,照過李白的流放路,照過王昌齡的龍標夜,也照過後來每一個懂這份友情的人——原來最好的懂,不是錦上添花,是你走在最難的路上,我雖不在你身邊,卻把心,托給了能照到你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