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十六年的春天,長安的柳絲飄得軟綿綿的,朱雀大街上的酒肆飄著酒香,孟浩然坐在靠窗的位置,手裡的酒卻沒怎麼動——他剛落了第,揣著滿肚子的詩才,卻連個官的影子都沒摸著,心裡實在堵得慌。
“孟兄!久等了!”
門簾一掀,進來個穿青袍的年輕人,麵如冠玉,手裡還拎著個布包,笑起來眼睛彎成月牙兒。這是王維,比孟浩然小12歲,卻中了進士,在太樂丞任上做著官。倆人早年間在洛陽見過一麵,沒有深聊,這次王維聽說孟浩然在長安,特意找過來。
“摩詰(王維字摩詰),你怎麼來了?”孟浩然趕緊起身,有點不好意思——一個落第書生,哪好意思麻煩人家當官的。
王維把布包往桌上一放,裡麵是兩卷詩稿,還有一小罐新茶:“聽說你落了第,知道你心裡不痛快,來陪你喝兩杯。再說,我早就想跟你好好聊聊詩了,你那首‘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我可是記了好多年!”
這話一下子戳中了孟浩然的心窩子。來長安這些日子,旁人要麼勸他“再考一次”,要麼笑他“自不量力”,隻有王維,一開口就提他的詩,懂他的好。
倆人就著幾碟小菜,喝著酒,從洛陽的牡丹聊到長安的春雨,從“綠樹村邊合”聊到“空山新雨後”,越聊越投緣,直到酒肆打烊,還覺得沒說夠。
“孟兄,明天你彆亂跑,我帶你去個地方。”分彆時,王維神秘兮兮地說。
第二天一早,王維就來接孟浩然,把他領進了翰林院——這地方可是皇帝身邊的禁地,尋常人連門都進不來。孟浩然嚇得趕緊縮了縮脖子,王維卻拍著他的肩:“彆怕,這會兒沒人,在這兒嘮,清靜!”
翰林院的案子上擺著筆墨紙硯,窗外是幾株玉蘭,開得正盛。倆人趴在案上,你一句我一句地改詩,王維寫了句“明月鬆間照”,孟浩然就接“清泉石上流”;孟浩然念“開軒麵場圃”,王維就補“把酒話桑麻”。正聊到興頭上,聽見外麵傳來腳步聲,還有太監的吆喝:“陛下駕到——!”
孟浩然瞬間慌了神,臉都白了——他一個平頭百姓,私闖翰林院,還遇上皇帝,這要是被抓了,輕則流放,重則殺頭!
王維也急了,指了指案下:“快!躲進去!”孟浩然也顧不上體麵,貓著腰就鑽進了床底,連大氣都不敢喘。
唐玄宗一進來,就看見王維站在那兒,神色有點不自然,又聞見屋裡有酒氣,笑著問:“摩詰,你在這兒乾嘛呢?藏人了?”
王維沒辦法,硬著頭皮跪下:“陛下恕罪,臣……臣邀了友人孟浩然來此論詩,怕驚擾陛下,他一時情急,躲起來了。”
“哦?孟浩然?就是寫‘疏雨滴梧桐’的那個?”唐玄宗倒沒生氣,還挺好奇,“讓他出來吧,朕也想聽聽他的詩。”
孟浩然從床底爬出來,滿身灰塵,膝蓋還磕破了,趕緊跪下磕頭:“草民孟浩然,叩見陛下!”
唐玄宗擺擺手,讓他起來:“聽說你詩寫得好,念首新的給朕聽聽。”
孟浩然心裡慌得厲害,腦子一片空白,張嘴就念了首最失意時寫的詩,其中有句“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這話一出口,唐玄宗的臉瞬間沉了:“朕什麼時候棄你了?是你沒來求官,怎麼倒怪起朕來了?”
說完,唐玄宗甩甩袖子就走了。孟浩然站在那兒,臉煞白,知道這仕途,算是徹底沒戲了。王維趕緊扶著他:“孟兄,對不住,都怪我……”
“不怪你,”孟浩然苦笑了一下,反而鬆了口氣,“這樣也好,我本就不是當官的料,回襄陽種地寫詩,倒自在。”
就這麼一躲,孟浩然沒了官運,卻跟王維成了真正的知音。王維佩服他的耿直——哪怕在皇帝麵前,也不裝模作樣;孟浩然欣賞王維的通透——懂詩,更懂他這個人。分彆時,王維送了孟浩然一把琴:“孟兄,回去好好寫詩,以後我去襄陽找你,我們再一起喝酒彈琴。”
孟浩然接過琴,笑著說:“好!我在襄陽等你,給你煮最好的茶,帶你看最好的山。”
從那以後,倆人就靠書信往來。王維在長安當官,忙的時候處理公務,閒的時候就給孟浩然寫詩,寄去長安的牡丹,說“長安白日照春空,綠楊結煙垂嫋風”;孟浩然在襄陽種地,早上扛著鋤頭下地,晚上就給王維回信,寄去襄陽的稻穗,說“故人具雞黍,邀我至田家”。
王維還特意給孟浩然畫了幅《馬上吟詩圖》——畫裡的孟浩然騎著頭老黃牛,手裡拿著卷詩稿,旁邊是青山綠水,跟他詩裡的描寫沒二樣。畫好後,王維在旁邊題了行字:“浩然兄詩在山水間,畫亦在山水間。”寄到襄陽時,孟浩然高興得睡不著覺,把畫掛在堂屋裡,每天都要瞅幾眼,跟鄰居說:“這是王維給我畫的,他懂我!”
開元二十八年的夏天,天氣熱得反常。王維在長安處理公務,收到襄陽來的信,信上說孟浩然病了,很嚴重。王維心裡一緊,趕緊告了假,收拾東西就往襄陽趕——他還記得倆人的約定,要一起看襄陽的山,一起喝襄陽的茶。
他還是來晚了。剛到襄陽城外,就看見孟浩然家掛著白幡,他的侄子紅著眼眶迎上來:“王叔,我叔父……前幾天跟王王昌齡喝酒,吃了點河鮮,背上的疽突然破了,沒熬過來……”
王維站在門口,看著堂屋裡孟浩然的靈位,手裡的行李“啪嗒”掉在地上。他走進去,拿起桌上孟浩然沒寫完的詩稿,上麵隻寫了半句“春眠不覺曉”,墨跡還沒乾,好像主人隨時會回來,接著往下寫。
他想起倆人在翰林院論詩的日子,想起王維送他的琴,想起孟浩然說“回襄陽種地寫詩自在”,眼淚一下子就湧了上來,止都止不住。
那天晚上,王維坐在孟浩然的堂屋裡,守著靈位,喝了一夜的酒。他拿起筆,借著油燈的光,寫了首《哭孟浩然》:
“故人不可見,漢水日東流。借問襄陽老,江山空蔡州。”
寫得簡單,卻疼得厲害——故人再也見不到了,漢水還在東流,襄陽的江山還在,那個能跟他一起懂山水的人,沒了。
孟浩然下葬那天,王維親自扶棺,把他埋在襄陽的萬山腳下——那是孟浩然最喜歡的地方,能看見漢水,能看見青山。臨走前,王維在孟浩然的墳前種了棵鬆樹,說:“孟兄,我走了,以後想你了,就來這兒看你。等我老了,就來襄陽住,跟你做鄰居。”
後來,王維官越做越大,心裡的勁兒卻越來越少。安史之亂後,他被叛軍俘虜,雖然後來保住了命,卻再也不想當官了。他在藍田買了塊地,建了座輞川彆業——有山有水,有田有園,跟孟浩然詩裡的田園一樣。
輞川的春天,特彆像襄陽。水田漠漠,白鷺在上麵飛;夏木陰陰,黃鸝在樹上叫。王維每天早上起來,就扛著鋤頭下地,種點青菜,種點豆子;中午坐在河邊的石頭上,彈孟浩然留下的那把琴;晚上就著油燈,寫輞川的山水,寫對孟浩然的思念。
他畫了幅《輞川圖》,畫裡有山有水,有亭有台,還有個拄著拐杖的老人,站在河邊,望著漢水的方向——那是他想象中的孟浩然,要是孟浩然能來輞川,肯定會站在這兒,念一句“空山新雨後”。
他還在輞川建了個亭子,取名“浩然亭”,每次朋友來,他都會指著亭子說:“這是為我朋友孟浩然建的,他是個好詩人,也是我的好知音。”
有次,朋友問他:“摩詰,你這輞川這麼好,要是孟兄還在,肯定喜歡。”
王維笑了笑,眼裡卻有點紅:“是啊,他肯定喜歡。你看這水田,像不像他寫的‘綠樹村邊合’?你聽這黃鸝叫,像不像他念詩的調子?他雖沒來過,可他的詩,他的魂,都在這兒呢。”
晚年的王維,眼睛越來越花,耳朵也越來越背,每天還是會去浩然亭坐一會兒,手裡拿著孟浩然的詩稿,小聲念:“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有時候念著念著,就會笑起來,好像孟浩然就坐在他對麵,跟他一起念,一起聊輞川的山水。
上元二年的冬天,王維病倒了。他躺在病床上,讓弟子把《輞川圖》掛在眼前,又把孟浩然的琴放在手邊。彌留之際,他好像看見孟浩然騎著老黃牛,從輞川的山口走來,笑著喊他:“摩詰,我來跟你喝酒了!”
王維笑了,慢慢閉上了眼睛。他的手裡,還拿著孟浩然沒寫完的那半句詩稿,旁邊的琴上,還留著他彈過的“明月鬆間照”。
後來有人說,每當春天來臨,輞川的浩然亭邊,總會聽見兩個人的聲音,一個念“空山新雨後”,一個接“清泉石上流”;一個說“故人具雞黍”,一個笑“把酒話桑麻”。那是王維和孟浩然,在輞川的山水裡,繼續做著他們的知音,繼續聊著他們的詩,永遠都不會分開。
盛唐的詩人多如繁星,像王維和孟浩然這樣的知音,卻少得可憐。他們懂彼此的詩,更懂彼此的心——懂孟浩然不想當官的耿直,懂王維想歸隱的通透;懂山水裡的寧靜,更懂友情裡的珍貴。
輞川的山水之所以美,不僅因為有“漠漠水田飛白鷺”,更因為藏著兩個懂山水的人,藏著一段永遠不會褪色的知音情。
現在再讀王維的《輞川集》,再讀孟浩然的《春曉》,總覺得他們的詩裡,都藏著對方的影子——王維的山水裡,有孟浩然的田園;孟浩然的田園裡,有王維的山水。
就像輞川的水,永遠流著;他們的友情,也永遠藏在盛唐的詩裡,藏在每一個懂山水、懂知音的人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