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九娘笑著點頭:“好,就聽你的。”她從枕頭下拿出塊布,上麵繡著個小小的虎頭鞋,“我給孩子繡的,你看好不好看?”
王維拿起虎頭鞋,針腳細密,老虎的眼睛用黑絲線繡著,圓溜溜的,特彆可愛。“好看,咱們孩子穿上,肯定是長安最俊的娃娃。”
那時候,他們誰都沒料到,幸福會這麼快就碎了。
臘月二十三那天,崔九娘肚子疼,穩婆來看了,說怕是要生了,讓王維趕緊準備熱水和乾淨的布。王維慌了神,一邊讓下人去請大夫,一邊守在產房外,聽見裡麵崔九娘的慘叫聲,心像被一隻手攥著,越攥越緊,疼得他喘不過氣。
“夫人,再加把勁!孩子快出來了!”穩婆的聲音傳出來。
“摩詰……摩詰……”崔九娘的聲音帶著哭腔,虛弱得像根隨時會斷的弦。
王維貼在門上,聲音發抖:“我在呢,九娘,我在呢!你撐住,咱們還要看孩子長大呢!”
裡麵的慘叫聲停了,隻剩下穩婆的驚呼聲。王維心裡一沉,推開房門衝進去——崔九娘躺在床上,臉色蒼白,眼睛緊閉著,嘴角還帶著點血跡;穩婆抱著個小小的嬰兒,那孩子一動不動,臉色青紫。
“夫人……夫人她大出血,沒保住……”穩婆跪在地上,聲音發抖,“小公子也……也沒了……”
王維僵在原地,看著床上的崔九娘,又看看穩婆懷裡的孩子,腦子裡一片空白。他走過去,伸手想摸崔九娘的臉,卻又縮了回來——她的手還是軟的,可沒有溫度了;她發間的蘭膏味還在,再也不會有人笑著跟他說“摩詰,墨磨好了”。
“九娘……”他蹲在床邊,聲音嘶啞,“你不是說,要跟我一起看孩子長大嗎?你不是說,要帶著《雙鶴聽琴圖》養老嗎?你怎麼說話不算數啊……”
沒有人回答他。窗外的雪,無聲無息地落著,落在窗欞上,融化成水,像在哭泣。
崔氏下葬那天,長安下了場大雪,把整個長安城都蓋白了。王維穿著孝服,站在墓前,手裡攥著那個雙鯉錦囊,裡麵的紅豆硌得他手心疼。他看著墓碑上“河東王氏婦崔氏之墓”幾個字,想起他們成婚那天,她笑著說“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現在,一家人,就剩他一個了。
從那以後,王維像變了個人。以前愛笑的他,再也沒怎麼笑過;以前愛彈的《霓裳羽衣曲》,再也沒碰過——那是崔九娘最愛聽的曲子,他說過“自卿彆後,不作霓裳羽衣曲”,刻在竹簡上,放在書房最顯眼的地方。
每年上元節,彆家都張燈結彩,王維卻隻在案頭點上一盞燈,再點上蘇合香——那是崔九娘最愛的香,以前她總說“這香暖,冬天點著不冷”。香霧嫋嫋升起,他就坐在案前,拿出《雙鶴聽琴圖》,一遍遍地擦,擦得畫紙都快起毛了。
有回下人進來送茶,看見他對著畫發呆,眼淚落在畫紙上,把鶴的羽毛暈開了一小塊,他連忙用袖子擦,卻越擦越花,最後蹲在地上,像個孩子似的哭了。
過了幾年,王維把母親接到輞川隱居。那裡有山有水,跟長安的熱鬨不一樣,安靜得能聽見風吹過竹林的聲音。
他在院裡種了棵紅豆樹,是從曲江移栽來的,每年秋天,紅豆落下來,他就撿起來,放進那個雙鯉錦囊裡——裡麵的紅豆越來越多,錦囊也越來越沉,像裝著他這一輩子的思念。
有回裴迪來輞川看他,兩人沿著輞川河散步。裴迪指著河邊的柳樹說:“摩詰,這柳樹長得好,春天來的時候,肯定特彆好看。”
王維看著柳樹,卻想起崔九娘當年在長安院裡種的柳樹,春天的時候,柳絲垂下來,她總愛站在樹下,伸手去夠那些枝條。“以前九娘也喜歡柳樹,”他輕聲說,“她說柳絲軟,像姑娘的頭發。”
裴迪沒說話,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紅豆樹下,王維撿起一顆落在地上的紅豆,遞給裴迪:“你看,這紅豆,還是她當年教我認的。”
裴迪接過紅豆,紅得像血,攥在手裡,沉甸甸的。他知道,王維這心裡,始終裝著崔九娘,誰也代替不了。
有一回,王維得了場重病,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間,聽見外麵傳來琵琶聲,彈的是《鬱輪袍》。他一下子坐起來,以為是崔九娘回來了,掙紮著要下床,嘴裡喊著“九娘,是你嗎?”
下人連忙扶住他:“老爺,是隔壁的姑娘在彈琵琶,不是夫人……”
王維的眼裡的光一點點暗下去。他靠在床頭,看著窗外的紅豆樹,輕聲說:“我想她了……”
那天晚上,他讓下人把《雙鶴聽琴圖》掛在床頭,又把那個雙鯉錦囊放在枕邊。他摸著錦囊上的鯉魚,想起崔九娘縫錦囊時的樣子,手指在針腳處輕輕劃過——那時候她的手指還很細,繡鯉魚的時候,總愛皺著眉頭,生怕繡錯了一針。
“九娘,我等不了多久了,”他輕聲說,“等我走了,就把這幅畫和這個錦囊跟我一起埋了,到時候,咱們就能再見麵了。”
開元二十九年,王維七十一歲。臨終前,他讓下人把那個雙鯉錦囊拿來,拿在手裡,眼睛盯著《雙鶴聽琴圖》,嘴角帶著點笑。“阿鸞……阿鶴……”他輕聲念著,像是在叫孩子的名字,又像是在叫崔九娘。
下人湊過去,聽見他最後說的一句話是:“九娘,我來陪你了……”
後來,有人在王維的墓室裡發現了一幅壁畫,畫的是個執卷的侍女,眉眼彎彎,跟崔氏墓裡出土的陶俑長得一樣。還有人在他的書箱裡找到了那個雙鯉錦囊,裡麵裝滿了紅豆,顆顆飽滿,紅得像血。
世人都叫他“詩佛”,說他看透了生死,活得超脫。可隻有那些見過他對著紅豆樹發呆、對著《雙鶴聽琴圖流淚的人知道,他這輩子,從來都沒什麼超脫。
他不過是守著一個人的回憶,在孤獨裡走了三十年,從青絲走到白發,從長安走到輞川,最後,終於能回到那個人身邊。
就像他寫的那首《相思》: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世人都以為這是寫給友人的,隻有他知道,這是他寫給崔九娘的情書——那幾顆紅豆,他采了一輩子,也思念了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