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寶三載(公元744年)初春,長安的柳絲剛抽芽,大明宮紫宸殿的朝會卻比往常多了幾分滯重之感。85歲的秘書監賀知章拄著檀木杖,鬢發如雪沾在頷下,躬身時朝服的褶皺裡落了片去年的梧桐葉——那是他昨夜整理書閣時,從《昭明文選》的夾頁裡抖落的。
“臣賀知章,叩請陛下,許臣致仕歸鄉,為道士。”他的聲音不算洪亮,卻像滴在銅鑒裡的清水,在寂靜的殿內蕩開細紋。
禦座上的唐玄宗李隆基擱下手中的玉圭,目光掃過階下這位從武則天朝就入仕的老臣。賀知章身著朝服,腰間的金魚袋卻擦得鋥亮——那是他36歲中狀元時,武後親賜的物件,陪了他近五十年。“季真,”玄宗的聲音帶著惋惜,“你掌秘閣典籍十餘年,朕的《開元禮》還需你參校,何必要走?”
賀知章抬起頭,眼角的皺紋擠成了溝壑,卻笑得通透:“陛下,臣的眼睛快看不清竹簡上的字了,心裡還記著越州鏡湖的春波。臣想回去,看門前的柳樹發新芽,聽鄉鄰說吳越話。”
殿外飄進一陣風,卷著柳花落在賀知章的肩頭。玄宗望著那點白,想起二十年前,賀知章陪他在興慶宮賞牡丹,也是這樣落了滿身花,還笑著說“花惜人老,人惜花嬌”。那時的賀知章雖已花甲,卻還能提筆寫狂草,墨汁濺在宣紙上,像極了他酒後的意氣。
“準了。”玄宗的聲音軟下來,“你既想做道士,朕便賜你道號‘四明狂客’。你在長安的宅第,就改作千秋觀,留著供道士修行。”他頓了頓,又補了句,“朕再賜你禦馬十匹,錦緞百匹,還讓太子率百官送你到長樂坡。”
賀知章趴在地上叩首,額頭碰到青磚時,竟覺得比秘閣的竹簡還暖。他想起年輕時初到長安,在平康坊的酒肆裡喝悶酒,總怕這浙江來的舉子,融不進長安的繁華。如今要走了,才發現長安早已把他的半生,釀成了一壺醇酒。
離京前一日,賀知章沒去赴百官的餞彆宴,反倒揣著那個磨得發亮的金龜,去了平康坊的“醉仙樓”。樓裡的夥計還認得他,笑著迎上來:“賀秘監,您可有陣子沒來了,要不要還坐靠窗的老位置?”
“要,再溫一壺新豐酒。”賀知章坐下,手撫摸著腰間的金龜——這是他官至秘書監時,玄宗賜的三品配飾,金殼裡藏著小龜,走動時會發出細碎的響聲。他想起天寶元年的那個秋夜,也是在這個位置,他第一次見到李白。
那時李白剛從蜀地來長安,穿著粗布袍,卻敢在酒肆裡高唱“天生我材必有用”。賀知章聽著新鮮,挨過去遞了杯酒:“小兄弟,你這詩裡有仙氣啊。”
李白仰頭喝了酒,眼睛亮得像蜀地的星:“老丈,我叫李白,字太白。我覺得您的氣度,倒像極了傳說中的仙人。”
賀知章被逗笑了,指著李白的詩稿:“你這‘黃河之水天上來’,寫的是氣魄;我讀著,倒覺得你是從天上貶下來的——你是謫仙人啊!”那天夜裡,兩人喝得酩酊大醉,賀知章付賬時才發現沒帶錢,乾脆解下腰間的金龜遞給夥計:“這個,抵酒錢夠不夠?”
夥計嚇得臉都白了:“賀秘監,這金龜是陛下賜的,小的可不敢收!”
“怕什麼?”賀知章拍著桌子笑,“酒是仙釀,龜是俗物,用俗物換仙釀,值!”
後來這事傳到玄宗耳朵裡,皇帝也沒生氣,反倒笑著說:“賀季真狂得可愛,李白仙得有趣,倒像是一對活寶。”
如今賀知章坐在老位置上,酒杯裡的酒晃著光,卻沒見著那個白衣仗劍的身影。他問夥計:“近來可有個叫李白的蜀人來喝酒?”
夥計搖了搖頭:“李公子去年就走了,說是去遊梁宋了。他走前還留了首詩給您,說等您有空了,要陪您去越州看鏡湖。”
賀知章的手頓了頓,酒液灑在衣襟上,涼得像鏡湖的水。他想起去年冬天,李白來秘閣找他,抱著一壇酒,說要給他看新作的《蜀道難》。兩人在書堆裡喝酒,李白讀得聲振屋瓦,賀知章聽得拍案叫絕,順手拿過一張廢紙,提筆就寫狂草。墨汁順著筆尖流下來,在紙上拖出長長的線,像蜀道上的棧道,又像鏡湖上的波浪。
“太白,”賀知章當時指著字,“等我歸了鄉,就把這字刻在鏡湖邊的石頭上,讓往來的人都知道,長安有個李白,寫得一手好詩。”
李白笑得眼睛眯成了縫:“那我就等著,等賀監歸了鄉,我就去越州,喝您釀的酒,看您寫的字,還要跟您一起,在鏡湖裡采蓮。”
可如今,他要走了,李白卻不在。賀知章端起酒杯,對著空無一人的對麵座位,輕輕碰了碰:“太白,我先走一步,你可彆忘了,鏡湖的春波,還等著我們一起看呢。”
第二天清晨,長樂坡下擠滿了送彆的人。太子李亨親自扶著賀知章上了馬車,百官手裡都拿著酒盞,齊聲說:“賀秘監,一路保重!”
賀知章撩開車簾,望著長安的城門在晨霧裡漸漸模糊,想起36歲那年,他也是這樣坐著馬車進長安,那時的他,鬢角還沒白,心裡滿是“致君堯舜上”的誌向。如今要走了,才明白最珍貴的,不是朝堂上的功名利祿,而是鏡湖邊的那棵老柳樹,是鄉鄰嘴裡的吳越腔,是酒後揮毫時,墨汁落在紙上的那份自在。
馬車走了二十多天,到了越州永興縣(今浙江蕭山)。快到村口時,賀知章讓車夫停了車,他想走回去。村口的老柳樹還在,枝椏比他離開時粗了一圈,樹下坐著幾個玩耍的孩童,見了他這個陌生的老者,都圍上來,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問:“老爺爺,你是從哪裡來的呀?”
賀知章蹲下身,摸了摸一個孩童的頭,笑著說:“我從長安來,這裡是我的家。”
“你的家?”孩童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我們從來沒見過你呀!”
賀知章的心一酸,卻又覺得暖。他想起離開時,這些孩童的祖父,還是跟他一起在河裡摸魚的夥伴。如今夥伴們怕是都不在了,隻剩下這棵老柳樹,還認得他這個歸客。他站起身,望著不遠處的鏡湖,春波蕩漾,像極了他年輕時在長安見過的曲江池,卻比曲江池多了幾分親切。
家裡的老宅子早就空了,賀知章卻沒讓人修葺,反而按照之前的想法,捐給了道觀,改作“千秋觀”。他則在觀旁搭了個小茅屋,窗前對著鏡湖,屋裡擺著一張書桌,放著玄宗賜的筆墨,還有那本從長安帶來的《昭明文選》。
每天清晨,賀知章都會沿著湖邊散步,看漁民劃著小船采蓮,聽鄉鄰說家常話。有時遇到雨天,他就坐在屋裡,提筆寫狂草,寫的多是年輕時的詩,還有李白送他的那些句子。寫累了,就泡一壺越州的綠茶,望著窗外的雨絲,想起長安的往事。
有一天,他坐在湖邊的石頭上,看著鏡湖的春波,想起在長安時,玄宗送他的那首詩:
“遺榮期入道,辭老竟抽簪。豈不惜賢達,其如高尚心。”
他笑了笑,從懷裡掏出紙筆,提筆就寫: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寫完後,他又覺得意猶未儘,想起這些天看到的鏡湖景色,又添了一首:
“離彆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風吹過紙頁,墨跡漸漸乾了,賀知章把紙折起來,放進懷裡,像是藏了一份珍貴的禮物。他望著鏡湖的波,心裡想著,這一輩子,就像這湖水,年輕時在長安的“浪”裡翻滾,老了才回到故鄉的“靜”裡沉澱。不管是浪還是靜,都是人生的滋味,都值得好好品一品。
這年秋天,賀知章在睡夢中安然離世。弟子們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他的書桌上放著一張紙,上麵寫著幾行狂草,筆鋒依舊灑脫,像是他生前醉酒時寫的:“四明有狂客,風流賀季真。長安一相見,呼我謫仙人。”
弟子們知道,這是李白寫給賀知章的詩。他們把這張紙和賀知章的《回鄉偶書》一起,刻在了鏡湖邊的石頭上。後來,往來的行人路過這裡,都會停下腳步,讀一讀這兩首詩,聽一聽賀知章的故事——那個從長安歸來的老神仙,那個把人生過成詩的“四明狂客”。
多年後,李白真的來到了越州,他站在鏡湖邊的石頭前,讀著賀知章的詩,淚水落在了湖水裡。他想起當年在長安的酒肆裡,賀知章解下金龜換酒的模樣,想起兩人在書堆裡喝酒唱詩的夜晚。他蹲下身,摸了摸石頭上的字跡,像是摸到了賀知章的溫度。
“賀監,”李白對著鏡湖輕聲說,“我來看您了,您看,鏡湖的春波,還是像您說的那樣,美極了。”
風掠過湖麵,泛起層層漣漪,像是賀知章的回應。遠處的漁民劃著小船,唱著吳越的漁歌,歌聲飄在湖麵上,與石頭上的詩行一起,成了盛唐最溫柔的注腳——那是一個老文人用一生寫就的詩,是一個時代最鮮活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