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12年的寒冬,嶺南的瘴氣還沒散去,一道來自長安的聖旨遞到了瀧州——“宋之問,賜死”。跪在地上的老書生渾身發抖,手裡還拿著剛寫好的半首詩,墨跡未乾,就像他這一輩子,才華亮眼得晃眼,做人卻臟得洗不淨。
你可能沒聽過宋之問的名字,但一定背過他的詩:“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一句道儘久彆歸鄉的忐忑;“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寫儘靈隱寺的壯闊與空靈。就是這個寫出千古名句的大詩人,卻背著“因詩殺親”的罵名,一輩子投機鑽營,活成了“詩品”與“人品”最割裂的模樣。今天就聊聊這位初唐“詩壇功臣”,到底是個怎樣的“矛盾體”。
要說宋之問的才華,那得從一個深夜的靈隱寺說起。
那年他剛被貶官,心裡發堵,就跑到杭州靈隱寺散心。半夜睡不著,坐在寺裡的石階上發呆,抬頭看見遠處的海平麵,一輪紅日從浪花裡蹦出來,轉身又望見錢塘江的潮水,拍著岸轟隆隆響——這場景,換旁人頂多喊句“真好看”,宋之問卻握著筆,沒一會兒就寫出了:
“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
旁邊陪他的老和尚過來一看,當場拍了大腿說:“這句子,能傳一千年!”
還真讓老和尚說中了。直到今天,去靈隱寺的人,還會念叨這兩句詩。宋之問寫山水,從來不是瞎堆砌辭藻,他能把“大場麵”和“小情緒”揉在一起:寫山,不隻說山高,還說“山月臨窗近,天河入戶低”,讓你覺得月亮就貼在窗紙上;寫水,不隻說水急,還說“歸舟旦夕返,骨肉旋團圓”,把思家的愁緒裹在江水裡。
在他之前,初唐的詩人寫“宮廷詩”都寫傻了——要麼是“陛下聖明,天下太平”的套話,要麼是“紅花配綠葉,美人配珠寶”的豔俗,沒一點真心。宋之問卻不一樣,他敢把自己的“狼狽”寫進詩裡。
比如他被貶到嶺南,走了半年才到,一路上吃不好睡不好,想家想得快瘋了,就寫了《渡漢江》:
“嶺外音書斷,經冬複曆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你看這幾句,沒有華麗的詞,全是大白話,就是“近鄉情更怯”五個字,把那種“怕家裡出事,又想知道家裡事”的糾結,寫得比誰都透徹。後來有人說,就憑這一句,宋之問能在唐詩裡占個位置。
如果說“寫得好”是宋之問的“才華”,那“立規矩”就是他的“功勞”。
你可能不知道,現在背的律詩(比如五言律詩、七言律詩),不是天生就有的。在初唐,詩人寫近體詩,就跟“瞎搭積木”似的——有的四句,有的八句;有的押韻,有的不押韻;有的對仗,有的不對仗,亂得很。直到宋之問和一個叫沈佺期的詩人出現,才給律詩“定了規矩”。
這倆人湊在一起,天天研究“平仄”“對仗”:“這句‘樓觀滄海日’,後麵得對‘門對浙江潮’,‘樓觀’對‘門對’,‘滄海日’對‘浙江潮’,這樣才工整”;“‘近鄉情更怯’是仄仄平平仄,下句‘不敢問來人’就得是仄仄仄平平,這樣讀著才順口”。
就這麼琢磨來琢磨去,他們倆硬是把五言律詩的“規矩”給立住了:必須八句,每句五個字;二、四、六、八句必須押韻;中間兩聯(三、四句,五、六句)必須對仗;平仄得合轍。
後來的李白、杜甫、王維,全是照著這個規矩寫律詩的:
杜甫的“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對仗多工整?
李白的“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儘歡”,平仄多順耳?
說起來,這些都得感謝宋之問和沈佺期。
當時的人把他倆叫做“沈宋”,說“沈宋既出,律詩始成”。意思是,沒有這倆人,律詩還得在“野路子”上晃悠好幾年。你說宋之問牛不牛?就是這麼個“詩壇功臣”,做人卻一點“規矩”都沒有。
提起宋之問的黑料,最繞不開的就是“因詩殺親”——他為了一句詩,據說殺了親外甥。
他的外甥叫劉希夷,也是個詩人,比宋之問小幾歲,才華一點不輸他。有一天,劉希夷寫了首《代悲白頭翁》,裡麵有兩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寫完覺得不錯,就拿給舅舅宋之問看。
宋之問一看這兩句,眼睛都直了——這句子太絕了!既有花開花落的景,又有人生無常的愁,簡直是“神句”。他拉著劉希夷的手,嬉皮笑臉地說:“外甥啊,這兩句詩,你給舅舅怎麼樣?就當舅舅幫你改改,以後算咱們倆一起寫的。”
劉希夷愣了一下,趕緊搖頭:“不行啊舅舅,這是我最滿意的句子,我還想留著呢。”
宋之問臉上的笑一下子沒了,還是沒鬆口,天天找劉希夷要。劉希夷被纏得沒辦法,隻好躲著他。誰能想到,沒過幾天,劉希夷就“意外”死了——有的說他被人用土袋子悶死在客棧裡,有的說他被推到井裡淹死了,而所有的傳聞,都指向了宋之問。
雖然正史裡沒明說“宋之問殺了劉希夷”,但這個傳聞從唐朝就開始傳,傳了一千多年。為啥?因為宋之問後來真的把“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寫進了自己的詩裡,還說是自己寫的。
你說這事兒多諷刺?他寫出“近鄉情更怯”的共情,卻對外甥下狠手;他給律詩“立規矩”,卻連“不搶彆人東西”的做人規矩都不守。後來有人說,宋之問的詩裡,藏著“墨水”,也藏著“血水”。
如果說“因詩殺親”是宋之問的“私德汙點”,那他在官場上的“投機鑽營”,就是他的“公德缺陷”——他這一輩子,就像一條“變色龍”,誰有權就投靠誰,一點文人風骨都沒有。
他最早投靠的是武則天的寵臣——張易之、張昌宗兄弟。這倆人是武則天的“男寵”,仗著武則天的寵愛,在朝廷裡橫著走。宋之問為了攀附他們,天天跟在屁股後麵轉:給他們寫諂媚的詩,說“明河可望不可親,願得乘槎一問津”(意思是“您就像天上的銀河,我想坐船去親近您”);甚至在張易之咳嗽的時候,他還敢上前“捧痰盂”——這事兒在當時傳出去,文人都覺得丟不起人。
他不管不顧,隻要能當官,啥都肯乾。靠著張家兄弟,他還真當上了“左奉宸內供奉”,天天陪著武則天寫詩,風光得很。
沒風光幾年,武則天病重,張易之兄弟被宰相張柬之殺了,“神龍革命”爆發。宋之問一看風向不對,撒腿就跑,跑到了武三思家裡——武三思是武則天的侄子,也是個權力熏心的主兒。宋之問跪在武三思麵前,哭著說:“大人救我!我之前跟張家兄弟隻是逢場作戲,我心裡最敬佩的是您啊!”
武三思正缺個會寫詩的“筆杆子”,就把他留下了,還幫他官複原職。宋之問又開始給武三思寫“讚歌”,把武三思誇得跟“聖人”似的。
武三思也沒得意多久,又被太子李重俊殺了。宋之問又慌了,這次他瞄準了太平公主——武則天的女兒,當時最有權勢的公主。他又故技重施,給太平公主寫詩、送禮,哄得太平公主開心,又混了個“考功員外郎”的官。
他還不滿足,一看安樂公主(唐中宗的女兒)勢頭更猛,又偷偷投靠了安樂公主,幫著安樂公主打壓太平公主。這下可把太平公主惹火了,太平公主直接找唐中宗告狀:“宋之問這個人,反複無常,是個小人!”
唐中宗一聽,立馬把宋之問貶到了瀧州(現在的廣東羅定)。這是他第三次被貶了,他還是死性不改——被貶之後,他覺得瀧州太苦,竟然偷偷跑回了長安,躲在朋友家裡。
有一天,他在朋友家喝酒,聽見外麵有人說“唐玄宗李隆基要發動政變了”,他趕緊跑出去告密,想靠“告密”再換個官做。這次他押錯了寶——李隆基政變成功後,第一件事就是清算“投機分子”,一看宋之問的名字,直接下了聖旨:“宋之問反複無常,構陷忠良,賜死瀧州。”
就這樣,這個寫出無數名句的詩人,死在了一輩子鑽營的“仕途”上。
宋之問死的時候,才56歲。他死後,關於他的爭議就沒停過。
有人說他是“詩壇功臣”——沒有他,律詩就不會這麼快成熟;沒有他,初唐的詩壇就少了一抹“清麗”的色彩;他的“近鄉情更怯”“樓觀滄海日”,永遠是唐詩裡的經典。
也有人說他是“文人敗類”——為了一句詩,能害自己的外甥;為了當官,能捧彆人的痰盂;為了活命,能反複告密。這樣的人,就算詩寫得再好,也配不上“文人”兩個字。
其實,宋之問的一輩子,就是初唐文人的“縮影”——那個時代,詩歌剛從“宮廷”走向“民間”,文人既想靠才華揚名,又想靠仕途立身。可宋之問把“仕途”看得太重了,重到可以丟了私德,丟了風骨,丟了做人的底線。
就像他寫的“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花每年都一樣,人心卻會變。他本該是那個“寫出人心”的詩人,卻最終活成了“人心變壞”的例子。
直到今天,讀宋之問的詩,還是會被“近鄉情更怯”打動,還是會為“樓觀滄海日”驚豔。但一想到他的那些事,又忍不住歎氣——如果他能把寫詩的“真心”,用在做人上,該多好?
或許,這就是宋之問留給我們的啟示:才華可以讓你“被記住”,但人品才能讓你“被尊重”。詩寫得再好,若是人做得太差,終究還是會被釘在曆史的“爭議柱”上,讓後人一邊讀著你的詩,一邊搖著頭說:“可惜了,這麼好的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