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儀鳳二年(公元677年)盛夏,越州會稽(今浙江紹興)鏡湖的荷葉鋪滿湖麵,18歲的賀知章坐在自家烏篷船的船頭,手剛觸到一朵嫩粉的荷花,就被祖父敲了敲手背:“季真,莫折!這荷花要留著結蓮子,冬日給你母親熬粥。”
他縮回手,看著祖父把船槳輕輕劃入水中,漣漪一圈圈蕩開,沾在槳葉上的水珠落在湖麵,驚起兩隻蜻蜓飛動。遠處的蘆葦蕩裡傳來鄉鄰的吳越腔,“阿爺,今日的蓮菜嫩不嫩?”“給賀家小郎留兩把!”賀知章趴在船邊,聽著熟悉的鄉音,鼻尖縈繞著荷葉的清香——這是他記憶裡故鄉最初的模樣,像一枚浸了湖水的蓮子,藏在心底,往後五十年,都沒褪去過那股清甜。
那時的賀家,還在會稽城外的祖宅裡。青石板鋪的院子,牆角種著祖父親手栽的柳樹,每到春天,柳絲垂到窗台上,賀知章總愛趴在窗沿上,看母親坐在柳下織布,聽父親念《論語》:
“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
他那時不懂“遠遊”是什麼,覺得會稽的天永遠是藍的,鏡湖的水永遠是綠的,家人永遠在身邊,日子就像船槳劃開的波,平穩又悠長。
變故是從調露元年(公元680年)開始的。祖父病重,臨終前拉著賀知章的手,斷斷續續說:“季真,你是賀家的長房孫,要好好讀書,將來去長安考功名……把家遷去蕭山吧,離鏡湖近,你母親也能常去看看。”
那年冬天,賀知章扶著母親,捧著祖父的靈位,從會稽祖宅搬到了蕭山永興(今浙江蕭山)。新宅的院子比祖宅小,卻依舊能看見鏡湖——站在門口的石階上,往東南方向望,就能看見一片波光。母親常站在石階上發呆,有時會摸著賀知章的頭說:“你阿爺在時,總說鏡湖的水養人,你將來不管走多遠,都要記得這水的味道。”
賀知章把母親的話記在心裡。他在蕭山的書齋裡苦讀,窗台上總擺著一塊從鏡湖撿來的鵝卵石,石麵上有天然的紋路,像極了湖麵上的波。夜裡讀書累了,他就摩挲著鵝卵石,想起白天在湖邊看見的漁民,想起母親熬的蓮子粥,想起祖父劃槳的模樣。那時他已懂了“遠遊”的意思,卻沒料到,這“遊”的日子,會從36歲開始,一走就是五十年。
唐垂拱元年(公元685年),36歲的賀知章背著包袱,站在蕭山的渡口,準備赴長安參加科舉。前一年,父親病逝,家裡的擔子全壓在他身上,母親紅著眼眶給他收拾行李,把一塊織好的吳越錦塞進他懷裡:“這布貼身,冬天暖。要是想娘了,就看看它,像娘在你身邊一樣。”
船要開時,母親還在喊:“季真,考不上也沒關係,早點回家!鏡湖的荷花,年年都開!”賀知章站在船頭,看著母親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變成一個黑點,才敢抹掉眼淚。
他摸出懷裡的吳越錦,錦麵上繡著鏡湖的荷花,針腳細密,是母親熬了好幾個夜織的。船行過鏡湖,他趴在船邊,看著熟悉的荷葉從眼前掠過,心裡想起父親念過的“父母在,不遠遊”——如今父親不在了,母親獨守在家,他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
這一去,就是近五十年。賀知章在長安考中狀元,成了浙江曆史上首位有記載的狀元郎,後來官至禮部侍郎、秘書監,人稱“賀秘監”。
他的朝服換了一件又一件,從青澀的綠袍到華貴的緋袍,腰間的配飾從銅魚袋換成金魚袋,再到玄宗賜的金龜,他的行囊裡,始終帶著那塊鏡湖的鵝卵石,還有母親織的吳越錦。
在長安的日子,鄉愁是藏在細節裡的。秘閣裡整理典籍時,看到《越絕書》裡記載鏡湖的段落,他會停下筆,想起年少時在湖邊采蓮的場景;同僚請吃長安的江南菜,嘗一口“鱸魚膾”,總覺得不如故鄉鏡湖裡的魚鮮;甚至和李白、張旭喝酒時,聽到李白說“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他會忍不住接話:“越州的鏡湖,才是真的美,春天的柳絲能垂到水裡,夏天的荷花能蓋滿湖。”
有次李白問他:“賀監,您總說鏡湖好,到底好在哪裡?”賀知章笑著斟了杯酒,眼裡滿是溫柔:
“好在它不管你走多遠,走多久,等你回去時,它還在。春天有柳,夏天有荷,秋天有菱角,冬天有殘雪,從來沒變過。”
那天他喝多了,借著酒勁寫了首《采蓮曲》,
“稽山罷霧鬱嵯峨,鏡水無風也自波。莫言春度芳菲儘,彆有中流采芰荷”
——詩裡寫的,全是他記憶裡的鏡湖,連風的味道,都和長安不一樣。
他也常給母親寫信,越到後來,信裡的話越不敢寫滿。母親年紀大了,眼睛看不清,信要托鄉鄰讀給她聽,他怕寫太多思念,讓母親牽掛。每次寫信,他都會提到鏡湖:“娘,長安的柳也發芽了,不如家裡的柳軟;長安的水也清,不如鏡湖的水甜。等兒子告老了,就回去陪您,天天去湖邊散步。”
這“告老”的日子,卻等了一年又一年。母親在開元十年(公元722年)去世,消息傳到長安時,賀知章正在秘閣整理《開元禮》的手稿。他手裡的筆“啪”地掉在紙上,墨汁暈開一大片,像鏡湖的波。他連夜向玄宗請辭,要回蕭山奔喪,玄宗準了,還賜了他絹帛百匹。
回到蕭山時,母親的靈柩停在老宅的院子裡。賀知章跪在靈前,看著院子裡的柳樹——那是他離開前和母親一起栽的,如今已長得枝繁葉茂,柳絲垂到靈柩上,像在輕輕撫摸。他摸出懷裡的鵝卵石,放在母親的靈前,哽咽著說:“娘,兒子回來了,帶您看的鏡湖石回來了……可您怎麼不等我?”
那次回鄉,他在母親的墳前守了三個月。每天清晨,他都會去鏡湖散步,像小時候陪母親那樣,身邊沒了母親的身影。他坐在湖邊的石頭上,看著漁民劃著船經過,聽著熟悉的吳越腔,覺得故鄉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鏡湖的水,陌生的是沒了母親的家。
守喪結束後,賀知章回到長安,把母親織的吳越錦裱了起來,掛在書齋的牆上。每次看到錦麵上的荷花,他就想起母親的笑容。他開始更頻繁地寫關於故鄉的詩,那些詩大多沒留存下來,唯有《詠柳》裡的“二月春風似剪刀”,藏著他對故鄉柳樹的思念——長安的柳再美,也不如蕭山老宅院裡的柳,那柳是母親親手栽的,沾著母親的溫度。
歲月在他的鬢角染了霜,鄉愁卻越來越濃。天寶二年(公元743年),84歲的賀知章在秘閣裡翻到一本舊冊,裡麵夾著一張蕭山的地圖,是他年輕時帶來長安的。他指著地圖上的鏡湖,對身邊的小吏說:“你看,這湖多圓,像塊玉。我年輕時在湖裡遊泳,能從日出遊到日落。”小吏笑著說:“賀監,您要是想回去,就跟陛下請辭吧,您都為朝廷效力這麼多年了。”
賀知章摸了摸鬢邊的白發,歎了口氣:“是啊,該回去了。再不回去,怕是連鏡湖的路都認不得了。”
天寶三載(公元744年)初春,賀知章在紫宸殿上,向玄宗叩請致仕歸鄉:“陛下,臣老了,眼睛看不清竹簡了,耳朵也聽不清朝會的話了。臣想回蕭山,當道士,守著鏡湖,了此殘生。”玄宗舍不得他走,卻見他心意已決,最終準了,還賜他道號“四明狂客”,親賦《送賀知章歸四明》相送,讓太子率百官送他到長樂坡。
離開長安那天,賀知章沒帶多少東西,裝了那塊鏡湖的鵝卵石、裱好的吳越錦,還有一本從秘閣借來的《越絕書》。
馬車行過長安的城門時,他撩開車簾,望著熟悉的朱雀大街,想起36歲初到長安時的模樣——那時他意氣風發,想著“致君堯舜上”;如今他白發蒼蒼,隻想“歸臥鏡湖煙”。
馬車走了二十多天,終於到了蕭山。快到村口時,賀知章讓車夫停了車,他想走回去。村口的老柳樹還在,是他和母親一起栽的,枝椏比他離開時粗了一圈,柳絲垂到地上,像在迎接他。幾個穿著粗布衫的孩童圍上來,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老爺爺,你是誰呀?從哪裡來的?”
賀知章蹲下身,摸了摸一個孩童的頭,笑著說:“我叫賀知章,從長安來。這裡是我的家。”
“你的家?”孩童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笑了,“我們從來沒見過你呀!你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賀知章的心一酸,卻又覺得暖。他想起離開時,這些孩童的祖父,還是跟他一起在鏡湖摸魚的夥伴;如今夥伴們都不在了,剩下這些孩童,還有這棵老柳樹,記得他的故鄉。他站起身,望著不遠處的鏡湖,春波蕩漾,像極了他年少時見過的模樣,隻是他的頭發,早已從烏黑變成了雪白。
他在老宅旁邊搭了個小茅屋,窗前對著鏡湖。每天清晨,他都會沿著湖邊散步,看漁民劃著小船采蓮,聽鄉鄰用吳越話聊天。有時遇到雨天,他就坐在茅屋裡,泡一壺越州的綠茶,翻著《越絕書》,或者提筆寫幾句詩。
有次他坐在湖邊的石頭上,看著鏡湖的春波,想起母親的話,想起長安的歲月,提筆寫下: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寫完後,他又覺得意猶未儘,想起這些年的人事變遷——父親、母親、祖父,還有那些兒時的夥伴,都不在人世,隻有鏡湖的水,還像當年那樣,春風一吹,就泛起漣漪。他又添了一首:
“離彆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風吹過紙頁,墨跡漸漸乾了。賀知章把紙折起來,放進懷裡,像是藏了一份珍貴的念想。他望著鏡湖,忽然覺得,這一輩子,就像這湖水——年輕時在長安的“浪”裡翻滾,為功名,為生計,忙忙碌碌;老了才回到故鄉的“靜”裡沉澱,才明白最珍貴的,不是朝堂上的功名利祿,而是故鄉的一縷鄉音,一汪湖水,一棵老柳。
這年秋天,賀知章在睡夢中安然離世。弟子們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他的書桌上放著那塊鏡湖的鵝卵石,旁邊是裱好的吳越錦,《越絕書》攤開在“鏡湖”那一頁,上麵還沾著幾滴茶漬。他的枕頭邊,放著一張紙,上麵寫著幾行小字,是他晚年常念的句子:
“鏡湖春,柳色新,歸客老,憶故人。”
後來,鄉鄰們把賀知章的《回鄉偶書》刻在了鏡湖邊的石頭上。往來的行人路過這裡,都會停下腳步,讀一讀這兩首詩,聽一聽賀知章的故事。
有人說,每逢春天,鏡湖邊會傳來賀知章的聲音,像在念詩,又像在和母親說話;還有人說,在月光好的夜晚,能看見一個白發老者坐在湖邊的石頭上,手裡摩挲著一塊鵝卵石,望著湖麵,笑得很溫柔。
其實,那不是賀知章的魂,而是他的鄉愁——那縷從18歲采蓮時就種下的鄉愁,從36歲赴京時就縈繞的鄉愁,從85歲歸鄉時就沉澱的鄉愁,早已和鏡湖的春波融在一起,和村口的老柳融在一起,和故鄉的每一寸土地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