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寶元年(公元742年)秋,長安的桂香剛彌漫過平康坊的青石板,“醉仙樓”的夥計正忙著掛新糊的燈籠。竹骨繃著的絳紗燈籠剛剛點亮,就被一陣清亮的吟詩聲撞得輕輕晃蕩——“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聲音落時,樓上靠窗的位置,83歲的賀知章撚著銀白的胡須溫酒。他手上的銀酒勺剛觸到銅壺底,聽見這詩,手一抖,勺子“當啷”撞在壺沿上,濺出的酒星子落在青布袍的袖口,暈開一小片淺黃。
賀知章扶了扶額前垂落的鬢發,眯著眼往樓下看:穿粗布青衫的年輕人背著手站在樓前,腰間掛著柄沒出鞘的長劍,劍穗是蜀地特有的青麻編的。月光灑在他臉上,眉骨鋒利,眼裡亮得像藏了蜀地的星河,連額前垂落的碎發都沾著少年氣。
“這後生的詩裡,竟有仙氣。”賀知章低聲歎著,當即衝樓下喊:“夥計,把那吟詩的小哥請上來!”
夥計跑下樓時,年輕人低頭往懷裡揣一張紙——那是沒寫完的《將進酒》手稿,邊角還沾著蜀地的泥點。他跟著夥計上樓,見榻上坐著的老者雖鬢發如雪,卻穿著繡著暗紋的緋色官袍,腰間掛著個鎏金的小龜,龜殼上嵌著細碎的玉片,一看就是品級不低的官員。年輕人略一拱手,帶著幾分拘謹,說道:“晚生李白,字太白,見過老丈。”
“太白?”賀知章眼睛一亮,連忙拍了拍身邊的空位,“快坐!老夫賀知章,你叫我季真便好。”他說著,不等李白落座,就伸手要過那疊手稿,就著燈籠光讀。
昏黃的光落在紙頁上,賀知章的手指跟著詩句移動,讀到“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儘還複來”時,拍著案幾笑起來,笑聲震得案上的酒盞都輕輕跳動:“你哪裡是人間的詩人?分明是天上貶下來的仙人!”
李白本是來長安尋機會的。他從蜀地出發,經江陵、過洞庭,一路靠吟詩換酒錢,見多了官員的倨傲,如今見這老者雖身居高位,卻毫無架子,反倒鬆了口氣,起身敬了杯酒:“老丈謬讚了。晚生早聽說長安有位賀秘監,能醉寫狂草,筆走龍蛇,今日一見,果然氣度不凡。”
“什麼秘監不秘監的,喝酒時不談官職。”賀知章擺了擺手,指了指李白的手稿,“你這詩得配好酒!”說著就去摸腰間的金龜——那是玄宗三年前賜的三品官配飾,金殼是揚州的巧匠打的,裡麵藏著小機關,走動時會發出細碎的“叮鈴”聲,是長安文人圈裡人人羨慕的“體麵物件”。
賀知章的手指剛扣住金龜的綬帶,夥計就慌慌張張跑過來:“賀秘監!這可使不得!金龜是陛下賜的,哪能換酒喝?”
“陛下賜金龜,是念老夫做事儘心;如今見著仙才,用金龜換酒,才不算辜負這盛唐的月色。”賀知章說著,一把解下金龜,遞到夥計手裡,“去,把你們這兒最好的新豐酒搬兩壇來,再切二斤醬牛肉,剩下的錢,你留著買糖吃。”
夥計捧著金龜,手都在抖——那金龜的分量壓得他手腕發酸,光龜殼上的玉片就值半個月的工錢。他不敢多勸,轉身往樓下跑,路過樓梯口時,還聽見樓上傳來賀知章的笑聲:“太白,你且等著,今日不醉不歸!”
那晚的酒喝到三更天。賀知章借著酒勁,讓夥計取來宣紙和狼毫,蘸了濃墨就寫狂草。他手腕一揚,墨汁順著筆尖流下來,在紙上拖出長長的線,像黃河的浪花,又像蜀地的棧道。
李白站在旁邊看,見他寫的是剛吟的“會須一飲三百杯”,忍不住拿起另一支筆,在旁邊補了句“岑夫子,丹丘生”。賀知章見了,笑得更歡,乾脆把筆遞給李白:“你也寫,咱們君臣(此處“君臣”為戲稱,賀知章戲指兩人詩中氣象)同題!”
墨汁濺了李白一身,青布衫上染了好幾片黑,他也不惱,反而借著酒勁站起來,一手按紙,一手揮毫,寫的是“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
賀知章坐在榻上,端著酒盞看著他,覺得自己也年輕了幾十歲——像年輕時在越州鏡湖邊,和鄉鄰們圍著酒壇唱歌,不用想秘閣裡的竹簡,不用管朝堂上的規矩,隻跟著感覺走。
窗外泛起魚肚白時,滿桌的酒壇都空了。李白趴在案上,手裡還攥著筆,嘴裡含糊地吟著“與爾同銷萬古愁”;賀知章靠在榻上,摸著肚子笑,銀白的胡須上還沾著酒漬。
夥計來收拾時,見宣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墨色濃淡交錯,像極了兩人酒後的意氣,忍不住多看了兩眼——後來他才知道,那幾張紙,成了長安文人爭相傳抄的“醉仙帖”。
這場“金龜換酒”,沒幾天就傳遍了長安。有人說賀知章“老糊塗了,拿禦賜的金龜換酒”,也有人說“賀秘監識才,這是盛唐的雅事”。賀知章不管這些議論,第二天一早就帶著李白的手稿進了大明宮。
紫宸殿的朝會剛散,玄宗正拿著《開元禮》的稿本翻看,見賀知章來了,笑著招手:“季真,你今日怎麼來得這麼早?”
賀知章沒顧上寒暄,直接把手稿遞過去:“陛下,您快看看,這是臣昨日見的一個年輕人寫的詩,是真正的仙才!”
玄宗接過手稿,紙頁上的字跡飛揚,讀了兩句“黃河之水天上來”,眼睛當即亮了:“這詩的氣魄,倒像當年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比陳子昂更有仙氣!”賀知章往前湊了湊,聲音裡滿是急切,“這年輕人叫李白,從蜀地來,才高八鬥,就是沒個門路。臣活了八十多,從沒見過這般有才華的人,若陛下不用他,是大唐的損失!”
玄宗本就愛才,當即讓人去尋李白。三日後,李白被召入宮,在金鑾殿上當場寫了《和聖製春日出苑應製》,玄宗看了龍顏大悅,當即封他為供奉翰林,讓他隨侍左右,寫詩作賦。
李白入宮那天,賀知章特地在宮門等著。秋風吹得他的官袍下擺輕輕晃,他從懷裡掏出一塊暖手的玉牌——那是越州產的白玉,被他揣在懷裡暖了好幾年,玉麵上刻著小小的“季真”二字。
賀知章把玉牌遞到李白手裡:“宮裡規矩多,你性子直,說話彆太衝。若是有人刁難你,就拿著這玉牌來找老夫,老夫替你撐腰。”
李白拿著溫熱的玉牌,能摸到玉麵上的刻痕,心裡忽然一暖。他剛入宮時,還有些拘謹,每次陪玄宗宴飲,都要先看賀知章的眼色。
有次玄宗讓他寫《清平調》,他借著酒勁寫了“雲想衣裳花想容”,楊貴妃歡喜得賞了他金釵,高力士卻在旁邊冷嘲:“一個布衣文人,也敢在禦前放肆。”
這話被賀知章聽見了。當天下午,他就拉著高力士去秘閣,翻出李白寫的《蜀道難》,指著“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笑著問:“高公公,你讀這詩,能讀出蜀地的險嗎?能寫出這般氣魄的人,放肆些又何妨?”高力士被問得啞口無言,往後再不敢刁難李白。
賀知章護著李白,卻從不是單方麵的“提攜”。兩人常約在長安的酒肆或秘閣見麵,有時是賀知章翻出秘閣裡珍藏的《楚辭》善本,指著“路漫漫其修遠兮”,跟李白講當年他在越州讀這部書時,常對著鏡湖發呆,想著要“致君堯舜上”;有時是李白拉著賀知章去城外的山野,秋天看農人收割,李白就蹲在田埂上,給賀知章唱蜀地的《采蓮曲》,賀知章跟著哼,哼到“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時,眼睛裡會泛起水光:“跟你在一起,老夫倒像回到了越州鄉下,又能看見鏡湖的蓮葉了。”
有次兩人在秘閣喝酒,賀知章借著酒勁寫狂草,筆鋒掃過宣紙,墨汁濺了李白一身。李白也不惱,拿起筆在旁邊畫了株柳樹,柳絲垂到賀知章的字跡上,像極了越州鏡湖邊的春景。賀知章看著畫,歎道:“太白,等老夫致仕了,就回鏡湖去,種幾棵柳樹,釀幾壇米酒,你要是想喝酒,就來越州找我。”
李白當即拍著案幾應:“賀監放心,到時我一定帶著蜀地的好酒來,還像今日這樣,喝到天明!”
這約定,卻沒等到來年的春天。天寶三載(公元744年)初春,賀知章在朝會上請辭——他的眼睛越來越花,看竹簡上的字要挨到鼻尖,連秘閣裡珍藏的《昭明文選》,都快認不清上麵的注疏了。
玄宗勸了好幾次,見他心意已決,最終準了,還賜他道號“四明狂客”,讓太子率百官送他到長樂坡。
賀知章離京前,特意去醉仙樓坐了半天。他還坐在當年見李白的位置,點了新豐酒,卻沒動筷子。夥計問他要不要等那位李公子,賀知章搖了搖頭:“太白去梁宋遊曆了,怕是趕不回來。”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紙,是自己寫的狂草,上麵是李白的《采蓮曲》,字跡比往常慢了些,卻依舊灑脫。賀知章把紙折好,交給夥計:“若是李公子來,你把這個給他。”
他還留了封信,信裡寫著:“太白,老夫歸鄉後,會在鏡湖邊種棵柳樹,等你來看春波。你說要帶蜀地的酒來,老夫記著呢——當年換酒的金龜,老夫留在長安的秘閣了,到時就用老夫的草書換你的酒,可好?”
李白是在梁宋的客棧裡聽說賀知章歸鄉的消息的。那天他剛寫完《梁園吟》,掌櫃的拿著張抄來的長安消息,說“賀秘監致仕歸越州,太子親送”。李白手裡的筆“啪”地掉在紙上,墨汁暈開一大片。他當即翻出包袱,買了匹快馬,往長安趕。
等他趕到長安時,長樂坡的餞彆宴已散了。李白騎著馬,沿著賀知章歸鄉的路跑了半天,看見路邊的柳絲剛抽芽,像極了賀知章詩裡寫的“碧玉妝成一樹高”。他勒住馬,手裡還攥著準備送賀知章的蜀地茶葉,茶葉的香氣混著風裡的柳花香,讓他紅了眼。
李白對著東南方向的天空,輕聲吟起《采蓮曲》,聲音裡滿是悵然,連路過的農人都停下腳步,望著他的背影發呆。
後來李白在長安待了半月,去秘閣找過賀知章留下的金龜——那金龜被放在一個紫檀木盒裡,旁邊還壓著張紙條,是賀知章的字跡:“留與太白,作飲酒資。”李白摸著冰涼的金龜,想起當年醉仙樓的夜晚,賀知章解下金龜時,眼裡的光比燈籠還亮。
這一彆,就是五年。天寶八載(公元749年),李白終於來到越州永興縣(今浙江蕭山)。他騎著馬往鏡湖去,剛到村口,就看見湖邊的石頭上刻著兩行詩:“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是賀知章的字跡,筆鋒依舊灑脫,卻比長安時多了幾分溫和。
村裡的老人告訴他,賀知章歸鄉後,就在鏡湖邊搭了個小茅屋,每天沿著湖邊散步,看漁民采蓮。去年秋天,他在睡夢中安然離世,弟子們把他的《回鄉偶書》刻在石頭上,還把他寫的狂草整理成冊,藏在千秋觀裡——那是賀知章捐出老宅改建的道觀。
李白走到鏡湖邊,風掠過湖麵,泛起層層漣漪。他蹲下身,摸著石頭上的字跡,能感受到刻痕裡的細沙,像賀知章當年落在他身上的墨汁。李白從包袱裡掏出一壺蜀地的酒,灑在石頭旁,酒液滲入泥土,帶著蜀地的辛辣,混著鏡湖的清甜。
“賀監,我來了。”他對著湖水輕聲說,聲音裡帶著哽咽,“鏡湖的春波,真的像你說的那樣美。隻是這酒,沒人再跟我一起喝了。”
那天傍晚,李白坐在鏡湖邊的石頭上,寫了兩首《對酒憶賀監》。月光灑在紙頁上,他的字跡比往常慢了些,寫到“金龜換酒處,卻憶淚沾巾”時,眼淚落在紙上,暈開了墨痕。
後來有人說,那天夜裡,鏡湖邊傳來兩個人的笑聲,一個蒼老,一個清亮,像極了當年長安醉仙樓裡的模樣。或許在某個看不見的角落,賀知章正拿著酒杯,笑著對李白說:
“太白,你的酒,老夫用草書換了——你看這鏡湖的春波,可比長安的曲江池美多了。”
賀知章與李白的情誼,從不是官場的互相攀附,也不是文人的假意應酬。那是盛唐最珍貴的知己情:一個是閱儘世事的老者,用半生的聲望與真心,給了後輩最珍貴的知遇之恩;一個是才華橫溢的青年,用純粹的赤誠與鮮活,喚醒了老者藏在心底的自在。
他們的“金龜換酒”,更是一場跨越年齡、無關身份的靈魂相遇——像兩顆星,一顆在盛唐的夜空裡已閃耀半生,一顆剛升起,卻因彼此的光芒,共同照亮了那個最璀璨的時代,成了永遠動人的盛唐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