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起李商隱,最先想到的肯定是“春蠶到死絲方儘,蠟炬成灰淚始乾”,或是“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他的詩總像蒙著一層薄霧,美得迷離,卻也苦得讓人揪心。
這位寫儘“悵惘”的詩人,小時候是個“小大人”——8歲爹沒了,就替爹教弟妹讀書;16歲寫文章驚豔大官,被當成“未來棟梁”培養。
命運偏跟他開玩笑:想靠才華振興沒落的家,卻不小心卷進兩派官員的“掐架”裡,成了兩邊都不待見的“叛徒”;想“欲回天地入扁舟”(他詩裡寫的抱負),卻一輩子都在底層打轉,連個正經官都沒當好。
他的人生,就像他的《無題》詩——滿是才華,卻也滿是說不出的委屈。今天就聊聊李商隱:一個被“早慧”和“重擔”壓得喘不過氣,卻把所有苦都釀成詩的天才。
先說李商隱的“少年老成”。他出生在一個沒落的小官僚家庭——爺爺當過官,到他爹李嗣,做個芝麻綠豆大的小官,收入低,還總被調去偏遠地方。更慘的是,李商隱8歲那年(約大和三年,829年),爹突然去世了。
這一下,家裡天塌了。娘是個普通婦人,沒讀過書,弟弟妹妹還小,最大的李商隱,成了家裡唯一的“頂梁柱”。你想想,現在8歲的小孩,還在跟爸媽撒嬌要玩具,放學追著蝴蝶跑;8歲的李商隱,得拿起書本,替爹教弟弟妹妹讀書了。
有記載說,他那會兒“能誦《五經》,悉通其義”——不僅能背《詩經》《尚書》這些難讀的古書,還能講明白意思。每天晚上,娘在燈下縫補衣服,他就坐在旁邊的小桌子前,先把書讀透,再一句一句教弟妹:“這個字念‘仁’,就是要對人好;這句話‘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就是自己不喜歡的,彆強加給彆人。”
弟妹要是走神了,他不發脾氣,把書合起來,講個古人刻苦讀書的小故事——比如“孫康映雪”“車胤囊螢”,末了加一句:“咱家現在難,好好讀書,將來才能讓娘過上好日子。”這話從一個8歲孩子嘴裡說出來,聽著就讓人心酸。
他不光教弟妹,還偷偷攢錢買更多書。那會兒家裡窮,買不起新書,他就去書鋪裡“蹭讀”——站在櫃台邊,一頁一頁地記,回家後憑著記憶寫在紙上,裝訂成“手抄本”。有一次,他為了抄一本《昭明文選》,連續半個月每天都去書鋪,站到腿發麻,直到把整本書都記下來。
後來他在詩裡寫“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看似寫少女的愛美心事,其實藏著自己的童年——8歲的他,早就沒了“偷照鏡”的天真,心裡裝的全是“怎麼撐起家”的重擔。這種“早熟”,讓他比同齡人更懂生活的苦,也讓他的才華早早冒了頭——畢竟,吃過苦的孩子,讀書更拚,也更能讀懂書裡的人情世故。
李商隱的才華,沒藏多久就被人發現了。16歲那年,他寫了兩篇議論文——《才論》和《聖論》。這兩篇文章不寫風花雪月,專談“怎麼用人”“怎麼治理國家”,字裡行間全是超越年齡的成熟。比如他在《才論》裡說“才者,璞也;識者,玉也”,意思是“有才華的人像沒打磨的玉,得有懂行的人發現,才能發光”。
巧的是,這兩篇文章被當時的大官令狐楚看到了。令狐楚是誰?他是“牛黨”(唐朝兩大政治派彆之一,另一派是“李黨”)的核心人物,官至天平軍節度使,不僅有權,還特彆愛才。他讀完李商隱的文章,一拍桌子:“此子可教!這孩子要是好好培養,將來肯定能成大器!”
令狐楚不光誇他,還真的把李商隱招進幕府(相當於現在的私人辦公室),親自教他寫“駢文”(一種講究對仗、華麗的文體,當時當官寫公文必須會),還教他寫詩的技巧。更貼心的是,令狐楚知道李商隱家裡窮,每月都給他發“零花錢”,還時常送米送油,讓他能安心讀書。
對李商隱來說,令狐楚就像“再生父親”——不光給了他學習的機會,還幫他解決了家裡的生計。他後來在詩裡寫“昔年曾是江南客,此日初為關外心”,回憶的就是在令狐楚幕府裡的日子,滿是感激。
那時候的他,以為終於抓住了“振興家族”的希望——跟著令狐楚好好學,將來考中科舉,當上官,就能讓娘和弟妹過上好日子,甚至讓沒落的李家重新振作。
他沒想到,令狐楚的“賞識”,其實是一顆“定時炸彈”——因為令狐楚是“牛黨”,而李商隱後來的人生,全被“牛李黨爭”這攤渾水給攪亂了。
簡單說,“牛李黨爭”就是唐朝中後期,以牛僧孺為代表的“牛黨”和以李德裕為代表的“李黨”,為了爭權奪利,鬥了四十多年。兩派就像水火不容的“仇家”,你支持的我就反對,你提拔的人我就打壓。而李商隱,偏偏成了夾在中間的“倒黴蛋”。
令狐楚對李商隱好,沒過幾年,令狐楚就去世了。這時候的李商隱,剛滿20歲,正準備考科舉——沒有了令狐楚的庇護,他隻能靠自己。
第一次考科舉,他落榜了。不是因為才華不夠,而是因為“牛黨”的人覺得:“令狐楚走了,這小子跟咱們沒那麼近了,沒必要幫他。”而“李黨”的人呢,覺得他是“牛黨”出來的,更不會幫他。李商隱繼續苦讀,直到25歲,才考中了進士。
考中進士的那天,他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家,跪在娘麵前哭:“娘,我考上了!咱家有希望了!”他沒想到,真正的麻煩,還在後麵。
考中進士後,李商隱需要找個官員推薦,才能正式當官。這時候,另一位大官王茂元向他拋來了橄欖枝。王茂元是“李黨”的人,官至涇原節度使,他特彆欣賞李商隱的才華,不僅推薦他當官,還想把女兒嫁給她。
李商隱猶豫過——他知道王茂元是“李黨”,而自己是被“牛黨”的令狐楚培養起來的。要是娶了王茂元的女兒,“牛黨”的人肯定會罵他“忘恩負義”;要是拒絕,他可能連個當官的機會都沒有,“振興家族”的夢想就徹底泡湯了。
最後,他還是答應了這門親事。他想:“我靠的是自己的才華當官,又不是靠黨爭。隻要我好好做事,總能被人理解吧?”
現實比他想的殘酷多了。
“牛黨”的人,尤其是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綯(後來當了宰相),直接把他當成“叛徒”。令狐綯本來該幫李商隱,每次李商隱找他,他都冷著臉懟:“我爹當年那麼疼你,教你寫文章,給你錢花,你倒好,轉頭就去投靠李黨,你對得起我爹嗎?”後來李商隱想找令狐綯幫忙謀個好職位,令狐綯直接不見他,還在背後說他“人品差”。
而“李黨”的人,也沒把他當自己人。他們覺得李商隱是“牛黨”出來的,說不定是“臥底”,根本不信任他。每次有重要的職位空缺,“李黨”的人寧願提拔沒那麼有才華的自己人,也不提拔李商隱。
就這麼著,李商隱成了“豬八戒照鏡子——裡外不是人”。他想當官能施展抱負,卻隻能在各地的幕府裡打雜,做些抄抄寫寫的活兒,連個正兒八經的京官都沒當上。
他在詩裡寫“欲回天地入扁舟”,意思是“想先把天下治理好,再歸隱江湖”,現實是,他連“回天地”的機會都沒有。
更讓他痛苦的是,“振興家族”的重擔還壓在他身上。娘年紀大了,身體不好,需要花錢治病;弟弟妹妹還沒成家,需要他幫忙。他的工資少得可憐,有時候連自己都養不活,更彆說幫家裡了。
有一年冬天,他在外地幕府做事,收到娘的信,說家裡沒煤了,弟妹凍得睡不著覺。他拿著信,在油燈下哭了一整晚,卻隻能寄去很少的錢,還在信裡寫“兒不孝,不能讓娘過上好日子”。
這種“理想落空”和“家庭壓力”,像兩座大山壓得他喘不過氣。他開始失眠,頭發也早早白了,才三十多歲,看起來就像個老頭。而他的詩,也從少年時的清麗,慢慢變得深沉、迷離——因為心裡的苦太多,說不出口,隻能藏在詩裡。
李商隱的詩,前期和後期差彆特彆大,而這種差彆,全是他人生的“苦”堆出來的。
他少年時寫過一首《無題·八歲偷照鏡》:
“八歲偷照鏡,長眉已能畫。十歲去踏青,芙蓉作裙衩。十二學彈箏,銀甲不曾卸。十四藏六親,懸知猶未嫁。十五泣春風,背麵秋千下。”
這首詩寫的是一個少女從8歲到15歲的心事,清新可愛,還帶著點天真。那時候的他,雖然家裡窮,但還有令狐楚的幫助,對未來有希望,所以詩裡也帶著光。
可後來,經曆了黨爭的打擊和家庭的壓力,他的詩就變了。最典型的就是《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
這首詩被人解讀了一千多年,有人說寫愛情,有人說寫人生,其實最核心的,是李商隱對“華年”的惋惜——他的“華年”,本應該是考中科舉、當上官、振興家族,可現實卻是“迷蝴蝶”(迷茫)、“托杜鵑”(悲傷)、“珠有淚”(委屈)。他想說的話太多,卻不知道跟誰說,用“錦瑟”“蝴蝶”“明珠”這些意象,把苦藏起來。
還有他的那些《無題》詩,比如“春蠶到死絲方儘,蠟炬成灰淚始乾”,表麵寫愛情,其實是寫自己的人生——像春蠶一樣,為了“振興家族”和“實現理想”,拚儘全力,直到耗儘自己;像蠟燭一樣,心裡的委屈像眼淚,流乾了才算完。
他連寫風景,都帶著苦。比如《樂遊原》:
“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傍晚心情不好,開車去古原散心,看到夕陽那麼美,轉眼就要天黑了。這哪是寫夕陽?這是寫他自己——才華像夕陽一樣美,可人生卻像“近黃昏”一樣,沒多少時間了,理想還沒實現。
李商隱的一生,其實很短,活了46歲。他去世的時候,還在外地幕府做事,身邊隻有妻子和幾個年幼的孩子。他臨死前,把寫的詩整理好,交給妻子,說:“這些詩,都是我心裡的話,你留著,說不定將來有人能懂。”
他沒說錯。一千多年後,我們讀他的詩,雖然不一定能完全懂他的“惘然”,卻能感受到他的苦、他的才華,還有他那沒實現的“欲回天地”的抱負。
千年後,我們為什麼還會心疼李商隱?
現在的我們,不用經曆“牛李黨爭”,也不用8歲就撐起一個家,我們還是會心疼李商隱——因為他的“苦”,其實是每個人都可能遇到的“難”。
比如你畢業後想找個好工作,卻處處碰壁,像李商隱考科舉落榜一樣;比如你想靠能力證明自己,卻不小心卷入同事間的“小團體”,像李商隱夾在牛李黨中間一樣;比如你想給家人更好的生活,卻發現能力不夠,像李商隱“振興家族”失敗一樣。
我們心疼他,其實是心疼那個“努力了卻沒得到回報”的自己;我們喜歡他的詩,其實是在他的詩裡,看到了自己沒說出口的委屈。
李商隱最讓人佩服的,不是他的才華,而是他的“不放棄”。哪怕被黨爭打壓,哪怕家裡壓力大,哪怕過得再難,他也沒停下寫詩,沒放下“欲回天地”的理想。他就像一株長在石頭縫裡的小草,雖然環境差,卻還是拚儘全力往上長,哪怕隻開一朵小小的花。
再讀一遍他的《錦瑟》。下次覺得難的時候,想想李商隱——他比你難多了,卻還是把苦釀成了詩,留傳了千年。說不定你的“難”,將來也會變成你人生裡的“寶藏”,隻是現在,還沒到“追憶”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