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歲的王建,站在昭應縣(今陝西臨潼)縣衙門口,手裡拿著任命文書,風一吹,頭發白得晃眼。跟他一起考中進士的人,早有人當上了州官,出門前呼後擁;他倒好,熬到快五十,才混上一個“縣丞”——從八品的小官,連縣令的副手都算不上,管的全是雞毛蒜皮的破事:收賦稅、斷鄰裡糾紛、替縣令寫報告。
有人跟他打趣:“王兄,您這‘吏’當得,頭發都等白了。”王建笑了笑,沒說話。他心裡清楚,對一個寒門出身、又在邊塞蹉跎十三年的人來說,能有個官做,已經算老天開眼了。他沒想到,這一當小官,就當了十幾年。
白發初為吏:昭應縣丞的日子,瑣碎裡藏著心酸
昭應縣離長安近,算是個“京畿小縣”,事兒卻不少。王建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先去縣衙點卯,然後跟著差役去鄉下收賦稅。長安周邊的土地,看著肥沃,可農民的日子比邊塞還苦——官府的稅一層疊一層,夏天收麥稅,秋天收糧稅,冬天還要收“炭稅”,有的農民交不起,隻能賣兒賣女。
有一次,王建去城郊的張村收稅,看到一個老太太跪在地上,抱著差役的腿哭:“官爺,再寬限幾天吧,我家老頭子剛死,家裡連買棺材的錢都沒有,實在交不出稅啊!”差役不耐煩,抬腳就要踹,王建趕緊攔住。他蹲下來,看著老太太破洞裡露出來的棉絮,心裡堵得慌——這場景,跟他小時候家裡窮得揭不開鍋的樣子,太像了。
那天,王建掏腰包,替老太太交了稅。回去的路上,差役跟他說:“王丞,您這樣不行啊,下次人人都跟您哭窮,稅還怎麼收?”王建沒反駁,夜裡在燈下寫了首《田家行》:
“男聲欣欣女顏悅,人家不怨言語彆。
五月雖熱麥風清,簷頭索索繰車鳴。
野蠶作繭人不取,葉間撲撲秋蛾生。
麥收上場絹在軸,的知輸得官家足。
不望入口複上身,且免向城賣黃犢。”
詩裡寫的“欣欣悅悅”,全是裝的——農民們表麵笑著割麥、繅絲,其實心裡慌得很,盼著能交夠稅,彆把家裡的牛賣了。王建比誰都清楚,那“簷頭索索”的繅絲聲,不是歡樂,是無奈。他這個縣丞,管不了朝廷的稅,隻能把看到的苦,寫進詩裡。
除了收稅,他還得管“家長裡短”。有兩家鄰居,因為一尺宅基地吵了三天,還動了手,鬨到縣衙。王建去調解,左邊說“這地是我家的”,右邊說“明明是我家的”,吵得他頭都疼。最後他沒辦法,自己出錢,在兩家中間修了道矮牆,才算把事了了。有人說他“傻”,不該自己掏錢,王建卻說:“都是苦日子人,爭來爭去,還不是為了一口飯?”
昭應縣丞當了三年,王建又被調到長安,做太府寺丞——管國庫倉庫的小官。每天的活兒就是清點糧食、布匹,記在賬本上,枯燥得能讓人睡著。倉庫裡堆著滿滿的糧食,有的都發黴了,他想起鄉下農民餓肚子的樣子,心裡不是滋味。
有次白居易來太府寺辦事,看到他對著賬本發呆,問他怎麼了。王建指著賬本說:“這裡的一粒米,都是農民彎腰種出來的,就這麼放壞了,可惜啊。”白居易聽完,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就你,當了小官還操這心。”
沉淪下僚:換了六個小官,沒熬出頭,卻熬出了好詩
接下來的十幾年,王建像個“救火隊員”,在各個小官職位上轉來轉去:從太府寺丞調到秘書郎,每天抄文書抄到手軟;再調到殿中侍禦史,管監察,卻沒實權,看到貪官汙吏也管不了;又調到太常寺丞,管祭祀禮儀,天天對著祭品念祝文,念得口乾舌燥。
這些官,全是“下僚”——沒權力,沒油水,還特彆累。有一年冬天,他當殿中侍禦史,要去長安周邊的縣巡查。天寒地凍,路不好走,他騎著一頭瘦馬,走了半個月,凍得手腳生瘡。
到了縣裡,縣官知道他沒實權,連像樣的飯都不給他準備,隻端來一碗稀粥,上麵飄著幾片菜葉。王建沒抱怨,喝完粥,照樣認真巡查,把看到的問題記下來,可報告遞上去,石沉大海。
那段日子,他常常在夜裡失眠。看著窗外的月亮,想起邊塞的日子,想起昭應縣的農民,覺得像個“廢人”——當了官,卻幫不了任何人。
他沒放棄寫詩,不管多累,每天都要寫幾句。他的詩,越來越“接地氣”,全是老百姓的苦:纖夫的苦、織婦的苦、士兵的苦,他都寫。
他寫《水夫謠》,是因為有次出差,在河邊看到纖夫拉船。那是夏天,太陽毒得很,纖夫們光著膀子,皮膚曬得黝黑,背上勒著粗繩子,深深嵌進肉裡,每走一步,都要喊一聲號子,聲音嘶啞。
船逆流而上,纖夫們走得慢,船主還拿著鞭子抽他們。王建站在岸邊,看了很久,眼淚都快掉下來了。晚上在客棧,他就著油燈,寫下:
“苦哉生長當驛邊,官家使我牽驛船。
辛苦日多樂日少,水宿沙行如海鳥。
逆風上水萬斛重,前驛迢迢後淼淼。
半夜緣堤雪和雨,受他驅遣還複去。
夜寒衣濕披短蓑,肌穿足裂忍痛何!”
詩裡的“肌穿足裂忍痛何”,不是瞎寫的——他看到一個老纖夫,腳底板裂了大口子,滲著血,卻還在拚命拉船。他想上前幫一把,卻被船主攔住:“你一個小官,少管閒事!”王建眼睜睜看著他們走遠,心裡像被針紮一樣疼。
還有《織錦曲》,寫的是長安周邊的織錦女。他當秘書郎時,常去織錦坊抄文書,看到織錦女們沒日沒夜地織錦。織好的錦,全要交給宮裡,一匹能值千金,織錦女們,一年到頭連件新衣服都穿不上。有個織錦女跟他說:“官爺,我織了三年錦,從來沒見過織的錦穿在人身上是什麼樣子。”
王建聽了,心裡難受,回去就寫了《織錦曲》,裡麵“一匹千金亦不賣,限日未成宮裡怪”,寫的就是織錦女的無奈——織慢了要被宮裡罵,織好了也跟自己沒關係。
雖然仕途不順,但王建在長安認識了一群“誌同道合”的朋友——張籍、韓愈、白居易、劉禹錫。他們都是愛寫詩、關心民生的人,經常聚在一起,在小酒館裡喝酒,聊詩,聊天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