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宜觀的清晨,總該是靜悄悄的——彆的女冠天不亮就起來打坐念經,院子裡有木魚聲和晨鐘聲,連走路都輕手輕腳。自從魚玄機來了,這觀裡的規矩就“亂”了套。
天剛蒙蒙亮,彆的女冠還在蒲團上盤腿坐著,魚玄機就坐在窗邊塗胭脂了。她的胭脂不是那種豔俗的大紅,是淡淡的桃粉色,用花瓣搗出來的,抹在臉頰上,襯得素色道袍都多了幾分活氣。有老道士路過她的房門,瞥見她對著鏡子描眉,忍不住皺眉:“魚姑娘,你是出家人,怎麼總搗鼓這些女兒家的玩意兒?”
魚玄機頭都沒回,手裡還拿著眉筆,笑著說:“出家人也是女人啊,愛漂亮怎麼了?道袍裹得住身子,可裹不住我想活痛快的心。”
這話要是擱在彆的女冠身上,羞愧得找地縫鑽了,可魚玄機不在乎。自從被李億拋棄,又看透了裴氏那種豪門女子的嘴臉,她就想明白了:以前總想著討好彆人,按彆人的規矩活,結果落得什麼下場?現在她要按自己的規矩活,愛塗胭脂就塗,愛喝酒就喝,愛寫詩就寫,誰也管不著!
很快,鹹宜觀就成了長安城裡最“熱鬨”的道觀——不是香火熱鬨,是文人聚會的熱鬨。每天都有穿著長衫的名士往觀裡跑,有的是來跟魚玄機論詩,有的是來跟她喝酒,還有的就是想親眼看看,這個敢穿道袍塗胭脂的女冠,到底長什麼樣。
李郢就是常來的客人之一。他是個詩人,寫的“江風不定半晴陰,愁對花時儘日吟”在長安小有名氣,性格也爽朗,跟魚玄機最投緣。有次他從江南出差回來,帶了一壇新釀的黃酒,剛到長安就直奔鹹宜觀,拍著魚玄機的房門喊:“玄機,快出來!我帶了好東西!”
魚玄機一聽是他的聲音,趕緊放下手裡的筆,開門就看見李郢抱著個酒壇,臉上還沾著點旅途的灰。她笑著讓他進屋,找了兩個粗瓷碗,直接把酒倒在碗裡,酒香一下子飄滿了屋子。
“這酒在江南窖了三年,我特意給你留的,”李郢端起碗,跟她碰了一下,“嘗嘗,比長安的酒烈多了。”
魚玄機端起碗,喝了一大口,酒液燒得喉嚨有點燙,卻讓人心裡痛快。她放下碗,拿起筆,在紙上飛快地寫了句:“醉彆千卮不浣愁。”
“好句子!”李郢一看就拍了桌子,“喝再多酒也洗不掉愁,可咱們喝的不是愁,是痛快!”
那天兩人喝到太陽落山,酒壇見了底,紙上寫滿了詩。魚玄機喝得臉頰通紅,道袍的帶子鬆了一半,也不管,拿著詩稿跟李郢念:“你看這句‘殷勤不得語,紅淚一雙流’,是不是比你上次寫的‘愁對花時儘日吟’更戳心?”
李郢也喝高了,搶過詩稿就念,念完還哈哈大笑:“你這丫頭,嘴比酒還烈!不過我服,你寫的就是比我好!”
兩人的笑聲飄出窗外,正好被來上香的老儒聽見。老儒皺著眉,跟觀主抱怨:“這哪像個道觀?簡直成了酒肆!一個女冠跟男人喝酒說笑,成何體統?傳出去,人家還以為鹹宜觀是藏汙納垢的地方!”
觀主也無奈,跟老儒賠笑臉,轉頭卻跟魚玄機說:“姑娘,你開心就好,彆太在意彆人的話。”
魚玄機心裡清楚,外麵的議論傳開了——有人說她“不守清規”,有人說她“水性楊花”,更難聽的,直接罵她“蕩婦”。有次她去街上買紙,就聽見兩個婦人在背後嚼舌根:“你看那個穿道袍的,就是鹹宜觀的魚玄機,天天跟男人喝酒,真不知羞恥!”
換作以前的魚幼微,委屈得哭了,可現在的魚玄機,回頭看了那兩個婦人一眼,笑著說:“我跟文人論詩喝酒,總比你們背後說人閒話強吧?我有才華,能讓名士願意跟我交朋友,你們有嗎?”
那兩個婦人被她說得啞口無言,臉漲得通紅,趕緊走了。後來魚玄機把這事寫成了詩,裡麵有句“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宋玉是古代有名的美男子,也指有才華的人;王昌是傳說裡的薄情郎。她這是在說:我能吸引有才華的人,何必為了李億那種渣男傷心?你們罵我蕩婦,不過是嫉妒我活得痛快!
這首詩一傳開,長安的文人都佩服她的勇氣——哪個女子敢這麼直白地為自己辯解?哪個女子敢說“能窺宋玉”?也就隻有魚玄機了。
皇甫鬆也是魚玄機的常客。他是“花間派”的詞人,寫的“菡萏香連十頃陂,小姑貪戲采蓮遲”特彆有名。有次他來鹹宜觀,正好趕上長安的進士放榜,兩人就一起去街外觀榜。
榜單前擠滿了人,都是來看誰家公子中了進士的,歡呼聲、歎息聲混在一起。皇甫鬆指著榜單上的名字,跟魚玄機說:“你看那個張秀才,去年還跟你一起論過詩,今年就中了,以後就是官老爺了。”
魚玄機順著他指的方向看,榜單上的名字密密麻麻,每個名字背後,都是十年寒窗,都是功成名就的希望。可她心裡卻像被什麼東西堵著——她的詩寫得不比那些進士差,她的才華也不比那些男人少,就因為她是女人,連參加科舉的資格都沒有,站在榜外,看著彆人的榮耀,自己卻什麼都沒有。
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不甘,回到觀裡,拿起筆,蘸滿了墨,在紙上用力寫下:
“雲峰滿目放春晴,曆曆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
寫最後一句的時候,她的手都在抖——“自恨羅衣掩詩句”,恨自己是個女子,穿著羅衣,把滿肚子的才華藏起來;“舉頭空羨榜中名”,抬頭羨慕榜單上的名字,卻不能有一個屬於自己。
皇甫鬆看到這首詩,半天沒說話,最後歎了口氣:“玄機,你這詩,寫得太狠了,也太真了。”
魚玄機放下筆,看著窗外的月亮,眼睛有點紅,卻沒哭:“我就是恨!憑什麼男人能考科舉、當大官,女人就在家繡花、看孩子?憑什麼我的詩句要被羅衣遮住,不能像他們一樣,讓天下人都看見?”
這話在現在聽著沒什麼,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簡直是“大逆不道”。那時候的女人,講究“女子無才便是德”,能識幾個字就不錯了,哪敢奢望跟男人一樣考科舉、當大官?魚玄機就要說出來,就要寫在詩裡,就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女人也有才華,女人也有抱負,女人也能像男人一樣,活得有價值。
有次溫庭筠來鹹宜觀,看到這首《遊崇真觀南樓》,拿著詩稿看了好久,跟魚玄機說:“幼微,你這想法,太驚世駭俗了,小心招來麻煩。”
魚玄機卻笑了:“師父,我都被人罵過蕩婦了,還怕什麼麻煩?我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女人不是隻會哭哭啼啼、談情說愛,我們也能有大誌向,也能跟命運較勁!”
從那以後,魚玄機的詩裡,多了更多“叛逆”的勁兒。她寫《贈鄰女》,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心郎”,拆穿愛情的虛幻;她寫《感懷寄人》,說“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表達對命運的不甘;她寫《折楊柳》,說“朝朝送彆泣花鈿,折儘春風楊柳煙”,卻不是為自己哭,是為天下所有身不由己的女子哭。
她的詩越寫越大膽,越寫越直白,就像她的人一樣,不藏著掖著,把心裡的所有想法都倒出來。有人喜歡她的真,說她是“詩壇裡的野玫瑰,帶刺卻豔得驚人”;有人討厭她的“瘋”,說她是“不守婦道的妖女,早晚要出事”。
魚玄機根本不在乎彆人怎麼說。她還是每天塗胭脂、穿道袍,還是跟名士們喝酒論詩,還是寫那些驚世駭俗的詩。她在鹹宜觀裡,活成了一個“異類”,卻也活成了最真實的自己。
有次深夜,她一個人坐在院子裡喝酒,月光灑在她身上,道袍的影子拉得很長。她端著酒碗,對著月亮笑:“月亮啊月亮,你說我是不是太傻了?放著安穩日子不過,非要跟世俗較勁。”
月亮沒說話,風吹過柏樹。魚玄機喝了口酒,又笑了:“我不後悔!所有人都罵我,我也要把詩寫下去,把心裡的話說出來。我魚玄機,就算是個女人,也要在這男權的世界裡,活出個人樣來!”
那天晚上,她寫了首《夏夜寄懷》,裡麵有句“星鬥疏明禁漏殘,紫泥封後獨憑闌”——夜已深,自己一個人,她也要憑著欄杆,看著遠方,等著屬於自己的那束光。
她自己可能永遠等不到那束光,可能永遠不能像男人一樣金榜題名,可能永遠要被人罵“蕩婦”“妖女”。可她不在乎,因為她用酒和詩,對抗了世俗的偏見,用自己的方式,在晚唐的詩壇上,留下了屬於女人的聲音——那聲音不大,卻足夠響亮,足夠讓千年後的我們,還能聽見一個唐朝女子,對命運的不甘,對自由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