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棲鵲請來的老大夫醫術精湛,仔細查看了謝蘭因的傷口,重新換了藥,又開了內服的方子,囑咐需靜養些時日,不可再動武牽動傷口。
送走大夫,傅棲鵲並未立刻離開,而是屏退了左右,獨自留在了謝蘭因養傷的廂房內。
房間內一時靜默,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鳥鳴和空氣中彌漫的淡淡藥香。謝蘭因靠在床頭,看著她,心中莫名有些不安。她今日的神色,不同於往日的戲謔或關切,帶著一種罕見的鄭重。
“謝蘭因,”傅棲鵲開口,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人心的力量,“你的傷,大夫說需得靜養。有些話,我便趁此機會,與你說明白。”
她走到桌邊,拿起他平日練字用的那方鬆煙墨,指尖輕輕摩挲著冰涼的墨身:“這墨,你用著可還順手?聽聞前朝謝太傅,最喜用江南顧家所製的鬆煙墨,因其‘色澤烏潤,曆久彌香’。”
謝蘭因的心猛地一沉,瞳孔微縮。
傅棲鵲不看他驟變的臉色,繼續道:“那日賞花宴,靖王叔聽完你的《孤鴻影》,提及故人,神色感慨。我後來翻閱舊籍,發現謝家未出事前,其公子謝臨,年少時曾作一曲《孤鴻》,意境孤高,名動京城,隻是曲譜早已失傳。”
她放下墨錠,轉身,目光直直地看向他,不再迂回,不再試探:“破廟外的殺手,訓練有素,配合默契,非尋常匪類。而我父親昨日告訴我,他暗中查探,發現那些人的兵刃製式,與三年前……查抄謝府時,某些不明身份之人所用的,有幾分相似。”
她每說一句,謝蘭因的臉色便白上一分,他緊緊攥著被角,指節泛白,嘴唇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那雙清冷的眸子此刻翻湧著驚濤駭浪,是秘密被徹底掀開一角的恐慌,也是長久壓抑的痛苦驟然被觸及的震顫。
“棲鵲小姐……”他聲音乾澀,幾乎發不出完整的音節。
“你不必否認,也不必承認。”傅棲鵲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銳利如刀,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痛惜,“謝蘭因,或者我該叫你……謝公子?你還要瞞我到幾時?瞞著你這滿腹的才情,瞞著你背負的血海深仇,瞞著你留在鎮國公府,不僅僅是為了報恩,更是為了尋找機會,為你謝家滿門昭雪?”
她俯下身,距離他極近,逼視著他眼中無法掩飾的慌亂與痛苦:“看著我!告訴我,是不是二皇子趙珩?”
最後那個名字,如同驚雷炸響在謝蘭因耳邊。他猛地閉上眼,身體因劇烈的情緒波動而微微顫抖,肩頭的傷口傳來陣陣刺痛,卻遠不及此刻心中的驚惶與……一種奇異的、如釋重負般的撕裂感。
她知道了。她什麼都知道了。
他一直苦苦隱藏的、視為禁忌的身份與仇恨,就這樣被她毫不留情地、徹底地攤開在光天化日之下。
看著他這副脆弱而痛苦的模樣,傅棲鵲心中那股因被隱瞞而生的些許氣悶,瞬間被洶湧的心疼所取代。她放緩了語氣,聲音帶著一種堅定的力量:“謝蘭因,你以為你獨自扛著這一切,就是對我、對傅家好嗎?你錯了。”
她伸出手,輕輕覆上他緊握成拳、青筋畢露的手背。她的掌心溫熱而柔軟,與他手背的冰涼僵硬形成鮮明對比。
“從你進府的那一天起,你就已經是鎮國公府的一部分。我傅棲鵲認定的人,無論是侍衛謝蘭因,還是謝家公子謝蘭因,都不會改變。”她一字一句,清晰無比,“你的仇,不是你一個人的仇。你的路,也不該你一個人走。”
謝蘭因霍然睜眼,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他看到她眼中沒有絲毫的畏懼與疏離,隻有一片澄澈的堅定與……他不敢深究的溫柔。
“你……”他喉嚨哽咽,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感受到手背上她傳遞過來的溫度,那溫度仿佛帶著某種魔力,一點點融化著他冰封的心防,撬動著他堅守的壁壘。
傅棲鵲看著他泛紅的眼眶和那顆因情緒激動而豔色驚人的淚痣,心中軟成一片。她知道,此刻的他,需要的是接納,而非逼問。
她收回手,直起身,語氣恢複了平日裡的幾分慵懶,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好了,話已說明。你現在的任務,就是好好養傷。至於其他的……”
她頓了頓,唇角勾起一抹明豔而自信的弧度:“有我,有傅家。”
說完,她不再停留,轉身離開了廂房,留下謝蘭因獨自一人,沉浸在巨大的震驚與前所未有的複雜心緒之中。
她知道了他的身份,知道了他的仇人,非但沒有遠離,反而……要與他並肩?
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打破了他所有的計劃與心理防線。仇恨、恐懼、感動、無措、還有一絲隱秘的、連他自己都不敢承認的喜悅……種種情緒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淹沒。
他靠在床頭,望著窗外明淨的天空,第一次覺得,那沉重的、黑暗的複仇之路前方,似乎……透進了一絲微弱的光。
而離開廂房的傅棲鵲,在關上房門的刹那,臉上的從容稍稍褪去,輕輕舒了一口氣。攤牌比她想象中更需要勇氣。但她不後悔。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和謝蘭因之間的關係,已經徹底改變。不再是主仆,不再是獵人與獵物,而是……即將並肩作戰的盟友,或許,還有更多。
隻是,二皇子那邊,恐怕不會善罷甘休。破廟刺殺失敗,謝蘭因的身份有可能已經暴露……接下來的風雨,恐怕會更加猛烈。
她握了握拳,眼中閃過一絲冷芒。無論如何,她絕不會讓他獨自麵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