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德民父子倆猶豫著對望了一眼,才跟薛綠說明“洪安”此人的來曆。
他原是河間府城的富商之子,家裡開過鏢局,後來改行開起了商行,主要生意在河間、保定兩府。
他的親叔叔在保定任守備,姑姑也嫁得官宦人家,因此在河間府輕易無人敢惹。
而他家這一代,就隻有他一個男丁,自然是如珠如寶,從小溺愛,長大後文不成武不就,成了有名的紈絝子弟。
春柳縣李老知州之女與洪安的姑母是妯娌。大約三四年前,洪安的姑表兄弟到春柳縣探親,他跟著來遊玩,偶然遇見了吳舉人的千金,一見傾心,便要上門求娶。
然而他雖有做官的叔叔和姑父,本身卻隻是商戶子弟,紈絝名聲又太盛,世代書香的吳家怎會樂意將愛女許配給他?
洪家那頭,據說也嫌棄吳家門第太低,不是世家大戶。
洪老夫人有做官的兒子和女婿,自視甚高,為獨苗金孫看中的都是大家閨秀,多數是河間、德州以及保定等地的官家千金,春柳縣內隻有少數幾位家世最好的女孩兒能勉強入她的眼。
吳家雖祖上出過京官,卻已三代沒出過進士了,哪裡配得上她的寶貝獨苗?
這門親事從一開始就說不成,吳舉人為平息物議,轉頭就為愛女挑起了夫婿。洪安見狀,竟然到處放話,說他與吳家千金已然私定終生,成就好事了,女方不可能再嫁旁人。
這話迅速傳開,彆說吳舉人為女兒擇婿了,就是吳姑娘也沒法再做人,便悄悄投了繯。
吳家人傷心欲絕地為女兒辦了喪事,回頭就一紙訴狀告上縣衙,要追究洪安編造謠言、汙人名節之罪。
洪安不肯認罪,堅決認為自己與吳姑娘兩情相悅,是為了阻止吳家棒打鴛鴦才說了實話,並沒有撒謊,是吳家人為虛名逼死了女兒,害得他與心上人天人永隔。
他在縣衙公堂上揍了吳舉人父子一頓,傷了上前阻止的幾名衙差,當時在任的汪老縣令也被誤傷,氣得當場命人將他收監,不顧洪家仆人威逼利誘,非要從嚴法辦不可。
洪安最終被判了發邊流放,但他有親叔、姑父在軍中任職,洪家本身也有財有勢,這個處決對他而言並不算嚴重,總有空子可鑽。
可這才幾年過去,他不但已經升上了六品武官,還在朝廷派來征討燕王的耿大將軍麾下混得如魚得水,連殺三十多人都無人追究,也未免太厲害了些。
薛長林與洪安年紀相仿,當年也曾參加過李家給後者辦的接風宴,對他還有些印象:“他從前雖然也算白胖肥壯,但就是個小白臉罷了,學的武藝都是花架子。
“如今他留了胡須,人也高大黑壯,看起來威風凜凜,怪不得縣裡人都沒認出來。”
薛德民歎道:“當日洪安初入獄時,曾放下狠話說他家世背景了得,家人定會救他出來,到時候他絕不會放過吳家人。
“吳舉人聽了,擔心洪家勢大,真叫洪安逃脫了罪責,便找了縣中士紳聯署上書,催汪老縣令早日結案。
“七弟亦有女兒,見吳舉人的愛女叫個浪蕩子胡亂說幾句謠言,便失了名聲,丟了性命,心中戚戚。
“因此,哪怕他與吳舉人一向交情平平,也還是二話不說就在聯署書上簽了名……”
薛長林小聲道:“李老知州其實也很不喜歡洪安來著。李家雖然不曾在聯署書上簽名,但洪安被收監,他們沒有說情,還不慌不忙地給親家送了信。
“等洪家輾轉從洪安姑母處得信,趕到春柳縣,汪老縣令已判完了案子,來不及翻案了。
“李家長孫私下曾跟我說,這洪安在他家做客時,帶著他幾個弟弟不學好,整日嬉遊宴飲,荒廢學業,李老知州早有心要給他一個教訓。”
薛綠聽出幾分不對:“難不成這回在縣衙被殺的鄉賢士紳,都是當年在聯署書上簽過名、又或是得罪過洪安的人?”她記得吳舉人和他的長子都死得很慘來著,他幼子沒有到場,倒是逃過一劫。
薛德民與薛長林仔細一想,還真是那麼一回事:“死了三十二人,倒有二十幾個是當日在聯署書上留了名的。
“李家雖是洪家姻親,但當年不曾相助,應該也得罪了他,再有就是吳舉人父子了。”
薛長林再補充一句:“張舉人年輕,跟洪安沒有打過交道,但幾年前他差一點就跟吳舉人之女定親了,是因為流言四起,婚事才沒成。
“他拒了吳家的議親,轉頭求娶了彆家女兒,如今孩子才剛周歲。”
想到方才看到張舉人家孤兒寡母的慘狀,他心裡也不好受。
薛綠冷笑:“難不成那洪安還覺得那張舉人拒了相看,便要為吳姑娘之死負責任了?
“害死人家姑娘的罪魁禍首,難道不是他這個胡亂傳流言的紈絝子弟麼?!”
“我也覺得他怨恨吳家很沒道理。”薛長林壓低聲音道,“李家與他家是姻親,聽說過些內情。
“那洪家老夫人壓根兒就看不上吳家,先是不肯提親,後來又命人給吳家捎話,說吳家女兒不知羞恥,妄想攀龍附鳳,配不上她的孫兒,隻是她孫兒喜歡,納來做個偏房還罷了。
“吳家再落魄,也是世代書香,哪裡受得了這等羞辱?因此才會堅拒了洪安,轉頭就給女兒另說親事。
“那洪安要怨,還不如先怨自家祖母,怎能怪罪到吳家頭上?吳家好好地天降橫禍,嬌養大的女兒糊裡糊塗就死了,還不許人家告官麼?”
薛德民越想越覺得是這麼一回事:“汪老縣令年初就告老還鄉了,倒是逃過一劫。至於剩下的幾位士紳,雖不曾參與聯署,但洪安出事前,也曾指責過他行事唐突浪蕩。莫非洪安對他們的話懷恨在心,以致他們遭了池魚之災?”
他倒是不由得慶幸,自己因為另有要事在身,當日不曾應邀前往縣衙,隻讓七弟薛德誠代表家族參會,否則,同樣指責過洪安的自己,恐怕也逃不過橫死的下場。
“不但如此,李家還是洪家姻親呢,也給洪家送了信,隻是要給洪安一個教訓,不曾說情罷了,那洪安殺李老知州時,不也不曾留情麼?”
薛長林歎道:“李家沒了老知州支撐門楣,進了國子監的四爺和進了府學的長孫都要回家守孝,其他人都不中用,日後怕是要敗落了。”
薛德民父子長籲短歎,唯有薛綠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春柳縣衙的慘案兩世都發生了,可死者名單卻有差異。假設兩世的凶手都是洪安……
薛綠問:“洪安當日殺人,第一個殺的是誰來著?是縣令謝大人吧?
“可謝大人是今春才來上任的,當年案情與他何乾?為什麼洪安報複殺人,要先從他下手?!”
謝懷恩大人死得很慘,仿佛凶手對他有深仇大恨一般。
可今春才從京城貶來春柳縣的謝懷恩,與三四年前就被流放充邊的河間府富商之子洪安,能結下什麼仇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