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的紙燈,從上元節一直掛到了三月。
江寒立在平康坊的酒肆二樓,指尖摩挲著腰間那枚磨得發亮的墨玉鐵尺。樓下朱雀大街上,小販推著車叫賣“胡麻餅”,孩童追著紙鳶跑過青石板路,紙鳶上畫著紅衣將軍立馬玉門關的模樣,引得路人紛紛駐足。
“江兄快看!新貼的皇榜!”鄰桌的書生忽然拍案而起,手裡的酒盞晃出半盞潑灑的酒液。
江寒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皇城朱雀門的城牆上,新貼的明黃皇榜前圍滿了人,一個身著紫袍的宦官正高聲宣讀,聲音被春風卷著,飄得很遠:“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河西故地,陷吐蕃垂七十載。今有沙州義士張議潮,率河西遺民起兵,逐吐蕃,複河湟,克複沙、瓜、伊、西等十一州!其部眾皆為安西軍餘脈,朕心甚慰,特冊封為‘歸義軍’,授張議潮河西節度使,總領河西軍政事務……”
“張議潮!是那個在沙州舉義的張議潮!”人群裡爆發出一陣驚呼,“聽說他帶著鄉親們在沙海裡挖渠,用鋤頭當刀,硬是從吐蕃人手裡搶回了十一州!”
“何止啊!我在鴻臚寺當差,說沙州送來的捷報裡寫著,張將軍收複涼州那日,滿城老幼都哭著喊‘此身歸唐’,連吐蕃的守將都棄城而降了!”
江寒的指尖猛地攥緊鐵尺,墨玉貼著掌心發燙。他想起三年前在漠北烽燧裡見到的那具枯骨——枯骨攥著半塊刻“安西”二字的青銅令牌,身下壓著泛黃的布條,上麵是歪歪扭扭的字跡:“等一個能帶我歸唐的人”。那時他以為這是殘兵的癡念,直到去年秋,他從河西返回長安,在紫宸殿外跪了三日,將歸義軍在沙海血戰的真相遞到新帝李忱案前,才知這癡念,終究成了真。
“江兄,你怎麼了?”身旁的書生見他臉色發白,忍不住問道,“莫不是身子不適?”
江寒搖了搖頭,轉身下樓。酒肆老板在身後喊“客官還沒結酒錢”,他隨手拋去一錠銀子,腳步沒停——他要去鴻臚寺,找那個在沙州見過張議潮的舊友蘇衍,問一問那河西的風,是不是真的帶著唐土的氣息。
鴻臚寺的朱門緊閉,門內傳來翻檢文書的簌簌聲。江寒叩了三次門環,側門才開了條縫,蘇衍探出頭來,見是他,連忙拉著他往裡走:“江兄你可來了!我正想找你,張節度使派來的使者就在寺裡,剛給我們講了收複涼州的事!”
穿過栽滿海棠的庭院,江寒在偏廳見到了那位使者。他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唐軍舊甲,甲胄上還留著吐蕃彎刀砍出的裂痕,臉上刻著風沙的痕跡,卻雙目炯炯,見了江寒,竟先拱手:“可是三年前闖蕭關、護糧隊的江寒大俠?張節度使常說起您,說若不是您把河西的消息帶到長安,歸義軍還不知要在沙海裡熬多久。”
江寒心中一震:“張節度使還記得我?”
“怎會不記得?”使者笑了,露出兩排沾著風沙的牙齒,“您在黑風穀斬吐蕃遊騎首領,在蕭關幫我們護著糧車過沙海,這些事在歸義軍裡早傳開了。去年您在長安遞捷報的事,沙州百姓更是家家戶戶都知道——說長安有位江大俠,為了河西的事,在宮門外跪了三天三夜,連新帝都被您感動了。”
蘇衍在一旁補充:“何止感動!陛下看完捷報,當即拍了龍案,說‘曆代先帝未儘之事,朕必為之’。後來朝堂議事,有人說河西偏遠,守著費糧,陛下直接把那本《河西輿圖》摔在地上,說‘大唐的土地,一寸都不能少’!”
江寒望著使者甲胄上的裂痕,忽然想起趙烈——那位蕭關守將,去年在收複瓜州的戰役裡,為了護著百姓撤退,被吐蕃人的亂箭射穿了胸膛,臨死前還抓著軍旗喊“此身歸唐”。他忽然明白,張議潮能收複河西,從來不是一人之勇,是無數像趙烈一樣的士兵,像漠北烽燧裡的枯骨一樣的遺民,用命拚出來的歸唐路。
“使者此來,除了遞文書,還有彆的事嗎?”江寒問。
使者從懷中掏出一卷錦帛,雙手遞給他:“這是張節度使給您的信,他說,若您願意,歸義軍的營壘裡,永遠有您的一張案幾。另外……”他從袖中取出一支玉笛,笛身刻著“涼州曲”三字,“這是沙州的老樂師做的,說等河西安定了,要吹著《涼州曲》迎長安的使者。現在涼州複了,這笛子,該送您一支。”
江寒接過玉笛,笛身溫潤,帶著沙州陽光的暖意。他忽然想起去年在玉門關外,歸義軍的士兵們圍著篝火唱歌,唱的就是失傳已久的《涼州曲》,那時他問趙烈“歌詞是什麼”,趙烈笑著說“等收複了涼州,就有人教你唱全了”。
“替我謝過張節度使。”江寒將玉笛揣進懷裡,指尖觸到笛身的刻字,忽然紅了眼眶。
使者走後,蘇衍拉著江寒坐在海棠樹下,遞給他一杯新沏的茶:“江兄,你可知陛下為何這麼看重河西?我在鴻臚寺翻舊檔,才知道河西走廊不僅是商道,更是抵禦吐蕃的屏障。當年吐蕃占了河西,長安就像沒了門戶,如今收複了,大唐的版圖才算真正完整——聽說已經恢複到隋朝鼎盛時的模樣了!”
江寒捧著茶杯,望著庭院裡飄落的海棠花瓣。他想起新帝李忱——那位登基前被人當作“癡兒”的皇帝,如今卻乾出了曆代先帝都沒做到的事。去年他在宮門外跪著時,曾遠遠見過李忱一麵,那位帝王穿著素色龍袍,站在紫宸殿的台階上,目光落在遠方,像是能穿透長安的城牆,看到河西的沙海。
“聽說陛下要親自去法門寺迎佛骨?”江寒忽然問道。
“是啊,下個月就去。”蘇衍點頭,“而且陛下說了,迎佛骨那日,要讓歸義軍的使者走在隊伍最前麵,還要在法門寺立一塊碑,刻上所有收複河西的將士名字。”
江寒放下茶杯,起身道:“蘇兄,我要去沙州。”
“去沙州?”蘇衍愣了愣,“現在長安正是熱鬨的時候,而且歸義軍已經受冊封了,你還要去做什麼?”
“去看看歸義渠的水,去聽聽涼州的曲。”江寒的玄色披風在春風裡劃出一道弧線,“還要告訴趙烈他們,長安的紙月,終於照到河西了。”
江寒離開長安時,恰逢春雨。
他騎著一匹從鴻臚寺借來的河西駿馬,馬鬃上係著那支刻著“涼州曲”的玉笛。出了明德門,官道兩旁的柳樹抽出新綠,農夫在田裡插秧,見了他腰間的鐵尺和馬背上的“唐”字旗,都停下手中的活計,笑著拱手:“這位俠士是去河西?替我們給張節度使帶句話,長安百姓都念著他的好!”
江寒一路向西,走了二十日,終於到了蕭關。
關樓比三年前氣派了許多,城牆上插著嶄新的紅旗,旗上“歸義軍”三個字在風裡獵獵作響。守門的士兵穿著新製的甲胄,見了江寒的馬旗,立刻打開城門:“江大俠!趙校尉常說起您,說您要是來了,一定要先去營裡喝杯酒!”
江寒翻身下馬,跟著士兵走進蕭關。營地裡熱鬨非凡,士兵們正在操練,呐喊聲震耳欲聾。不遠處的歸義渠旁,幾個孩童提著籃子在挖野菜,看到他,都圍了上來:“你是長安來的嗎?我娘說長安的紙燈比月亮還亮!”
“等你們長大了,就能去長安看紙燈了。”江寒笑著摸了摸一個孩童的頭,忽然瞥見不遠處的胡楊樹下,立著一塊新碑,碑上刻著“趙烈之墓”四個大字,碑前擺著一束剛摘的沙棘花。
他走上前,輕輕拂去碑上的塵土。三年前在黑風穀,趙烈為了護糧車,用身體擋住吐蕃人的箭雨,臨死前抓著他的手說“替我看看收複後的涼州”。如今涼州複了,蕭關安了,隻是那個愛笑的守將,再也看不到了。
“江大俠。”身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江寒回頭,見是當年和他一起護糧車的士兵陳武。他如今已經成了百夫長,穿著新甲胄,臉上少了幾分青澀,多了幾分沉穩。“張節度使在沙州等著您,說您來了,讓我立刻帶您過去。”
“好。”江寒點了點頭,最後望了一眼趙烈的墓碑,轉身跟著陳武走向馬廄。
從蕭關到沙州,走了五日。越往西,越熱鬨——沿途的驛站裡擠滿了商隊,有從長安來的絲綢商,有從西域來的胡商,他們說著不同的話,卻都帶著一樣的笑。陳武說,自從歸義軍收複河西,絲綢之路又通了,商人們都趕著來做買賣,沙州城裡的客棧,早就住滿了人。
抵達沙州時,正趕上張議潮在城樓上舉行節度使印授儀式。
沙州的城門大開著,城樓下擠滿了百姓。張議潮穿著嶄新的節度使袍服,手持皇帝賜予的金印,站在城樓上,目光掃過城下的百姓,聲音洪亮:“七十載流離,今日終得歸唐!我張議潮在此立誓,必守河西,護百姓,讓大唐的旗幟,永遠插在玉門關上!”
“此身歸唐!此身歸唐!”城下的百姓齊聲呐喊,聲音震得城樓上的旗幟獵獵作響。有白發老人捧著祖傳的唐戶籍貫,哭著跪在地上;有年輕的士兵舉起手中的刀,喊著要跟著張節度使收複更多失地。
江寒站在人群裡,忽然聽到有人吹起了《涼州曲》。笛聲從城樓上飄下來,是那支失傳已久的古曲,旋律蒼涼卻有力,像是在訴說著河西七十載的苦難,又像是在歌頌著今日的榮光。他掏出懷裡的玉笛,跟著旋律吹了起來——兩支笛子的聲音交織在一起,飄向沙州的天空,飄向遠處的歸義渠,飄向茫茫的沙海。
儀式結束後,張議潮在節度使府接見了江寒。
府裡很簡陋,隻有幾間土坯房,牆上掛著一張巨大的河西輿圖,輿圖上用紅筆圈出了已經收複的十一州,旁邊還標注著待收複的西州和於闐。張議潮穿著便服,正和幾個將領討論軍情,見了江寒,立刻起身相迎:“江大俠,一路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