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的風,帶著血腥味,吹了整整三日。
江寒勒住馬韁時,歸義渠的水正泛著異樣的紅——不是夕陽染就的胭脂色,是順著節度使府門縫滲出、淌過青石板路,最終彙入渠中的血。他腰間的墨玉鐵尺忽然發燙,像是三年前在涼州城外,感知到吐蕃遊騎偷襲時的預警,隻是這一次,危險來自於剛剛光複十年的河西腹地。
“江防禦使!您可回來了!”守在府外的士兵見了他,膝蓋一軟差點跪倒,甲胄上的血痂蹭掉一層,露出底下未愈的傷口,“節度使……張節度使他沒了!”
江寒翻身下馬,玄色披風掃過地上的血痕,留下一道深色的印子。他沒問“怎麼沒的”,隻盯著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門環上還掛著去年長安送來的宮燈,燈穗被風吹得亂晃,像是在搖晃著十年前的榮光:張議潮帶著歸義軍收複河西十一州,新帝李忱賜金印、封節度,沙州城裡萬人空巷,百姓們舉著胡麻餅喊“此身歸唐”,那時這扇門日日敞開,往來的商隊、述職的將領、歸鄉的流民,都能在門內喝上一碗熱湯。
“誰先發現的?”江寒的聲音很沉,壓過了風裡的嗚咽。
“是後廚的老馮。”士兵的聲音發顫,“昨日寅時,老馮去給節度使送早茶,推開門就見節度使趴在案上,胸口插著一把短刀,刀上……刀上沒有任何標記。府裡的護衛都被打暈在偏院,連節度使貼身的令牌都不見了。”
江寒抬手推開大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正廳的案幾上,攤著未寫完的奏疏,墨汁早已乾涸,筆尖卻還懸著一滴墨,像是凝固的淚。張淮深就趴在案前,一身常服被血浸透,右手仍握著一支狼毫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到死,都還在寫那封請求朝廷冊封的奏疏。
十年了。自從張議潮三年前病逝於長安,張淮深以歸義軍兵馬使的身份鎮守河西,就年年向長安遞奏疏,求一個“河西節度使”的名分。可長安的批複永遠是“暫代”“觀效”,連去年他率部擊退回鶻人的侵擾,朝廷隻賞了百匹綢緞,連一句正式的嘉獎都沒有。
“查過府裡的人了?”江寒蹲下身,指尖避開血痕,輕輕拂過張淮深的袖口——那裡繡著一朵小小的沙棘花,是張議潮生前最愛的紋樣,張淮深穿了十年,袖口都磨出了毛邊。
“查了,除了被打暈的護衛,沒人見過陌生人。”一旁的捕頭苦著臉回話,“而且……而且節度使胸口的刀傷很奇怪,刀刃是從正麵刺入的,角度刁鑽,像是……像是熟人作案。”
熟人作案。江寒的指尖猛地一頓。他想起半月前離開沙州時,張淮深在歸義渠旁送他的場景。那時渠邊的麥子剛抽穗,張淮深摸著麥芒笑:“江兄,等你從瓜州回來,說不定長安的聖旨就到了。到時候咱們在府裡擺酒,喝個三天三夜。”那時他還打趣:“節度使的酒,我可等著喝。”可如今,酒沒喝成,人先沒了。
“江防禦使!長安有急信!”府門外忽然傳來馬蹄聲,一個驛卒翻身下馬,手裡舉著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鴻臚寺八百裡加急,說是陛下親批的!”
江寒接過信,火漆上印著“大唐鴻臚寺”的印記。他拆開信,信紙在風裡微微顫抖——信上的字跡是鴻臚寺卿的手筆,內容卻像一把冰錐,狠狠紮進他的心裡:“張淮深暫代河西事務期間,治下多有不穩,今據沙州密報,其部眾嘩變,淮深已死。陛下念其叔父議潮之功,不予追責,令河西眾將速推賢能,暫掌事務,待朝廷派員查驗後,再議節度使冊封事宜。”
嘩變?江寒攥緊信紙,指節泛白。張淮深在河西十年,待將士如兄弟,待百姓如家人,去年沙州大旱,他還親自帶著將士去歸義渠挖渠,怎麼可能嘩變?這分明是長安在混淆視聽,像是早就知道張淮深會死,連說辭都準備好了。
“江防禦使,您看這……”捕頭湊過來,見江寒臉色難看,話沒說完就咽了回去。
江寒將信紙塞進懷裡,目光掃過正廳的梁柱——柱子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名字,是十年間戰死的歸義軍將士。他忽然想起張議潮臨終前對他說的話:“河西的繁華是假的,長安的信任也是假的。歸義軍握著兵權,朝廷一日不放心,河西就一日不得安寧。”那時他還不信,如今才知,老節度使早已看透了這風雨飄搖的大唐。
“封鎖節度使府,任何人不得入內。”江寒站起身,墨玉鐵尺在腰間微微作響,“傳我命令,歸義軍各部嚴守駐地,沒有我的令牌,不許調動一兵一卒。另外,派人去瓜州通知陳武,讓他立刻率部回沙州,守住歸義渠的糧倉。”
“是!”士兵和捕頭齊聲應道,轉身快步離去。
江寒獨自留在正廳,望著張淮深的遺體,忽然覺得沙州的風格外冷。他想起十年前收複涼州時,張淮深還是個少年,跟著張議潮衝在最前麵,手裡的刀砍卷了刃,卻還笑著喊“江兄,你看我殺了多少吐蕃人”;想起三年前張議潮病逝,張淮深在靈前發誓“定守住河西,不負叔父,不負大唐”;想起昨日寅時,那個本該送早茶的老馮,推開大門時看到的慘狀——他到底是被誰殺的?是長安派來的人?還是河西內部覬覦兵權的將領?
夜色漸濃,沙州城裡的燈火一盞盞亮起,卻沒有往日的熱鬨。百姓們都知道了張淮深的死訊,家家戶戶閉門不出,隻有巡夜的士兵腳步聲,在空蕩的街道上回蕩。江寒站在節度使府的屋頂上,望著遠處歸義渠的燈火,忽然吹起了腰間的玉笛——那是張議潮生前送他的“涼州曲”玉笛,旋律蒼涼,在夜裡飄得很遠,像是在呼喚著什麼,又像是在哀悼著什麼。
忽然,一道黑影從屋頂的陰影裡閃過。江寒的玉笛猛地停住,腰間的鐵尺脫手而出,化作一道玄色閃電,直取黑影的後心。黑影反應極快,側身避開鐵尺,反手甩出一把短刀,刀光在夜色裡泛著冷光,直逼江寒的麵門。
江寒腳尖一點,身形如孤鴻般掠起,避開短刀的同時,右手接住飛回的鐵尺,對著黑影冷冷道:“閣下深夜潛入節度使府,是為了什麼?”
黑影沒有說話,隻是摘下頭上的鬥笠。月光落在她的臉上,江寒愣住了——那是張淮深的妹妹,張靈月。她穿著一身黑衣,臉上沾著塵土,眼裡卻含著淚:“江兄,我哥不是被嘩變的士兵殺的,是被長安來的人殺的!”
“你怎麼知道?”江寒的心頭一沉。
“我昨晚在府裡的偏院,看到一個穿紫袍的人進了我哥的書房。”張靈月的聲音發顫,“那人手裡拿著一封蓋著玉璽的信,說是陛下要冊封我哥為節度使。我哥信了,跟著他進了書房,然後……然後我就聽到一聲慘叫,等我衝進去時,我哥已經倒在地上,那人早就不見了!”
紫袍人?蓋著玉璽的信?江寒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長安城裡穿紫袍的,非富即貴,能拿著蓋著玉璽的信的,更是隻有少數幾人。難道真的是朝廷派人殺了張淮深?可他們為什麼要這麼做?張淮深年年求冊封,明明是對朝廷忠心耿耿。
“江兄,你一定要為我哥報仇!”張靈月跪在屋頂上,對著江寒重重一拜,“河西不能沒有歸義軍,更不能讓我哥死得不明不白!”
江寒扶起張靈月,目光堅定:“你放心,我一定會查清楚真相,給張節度使,給河西百姓一個交代。隻是現在,你不能留在沙州,這裡太危險了。我讓人送你去瓜州,待事情平息後,再回來。”
張靈月點了點頭,擦乾眼淚:“好,我聽江兄的。隻是我哥的奏疏……他寫了十年的奏疏,不能就這麼白費了。”
江寒望向正廳案幾上的奏疏,心裡忽然湧起一股酸楚。他知道,張淮深想要的從來不是什麼兵權,隻是一個朝廷認可的名分,一個“河西節度使”的身份,讓他能名正言順地守護這片土地。可就是這麼一個簡單的願望,到死都沒能實現。
“我會帶著他的奏疏,去長安一趟。”江寒輕聲說,“我要去問問陛下,問問長安的那些大臣,張淮深十年守河西,到底犯了什麼罪,要落得這樣的下場。”
當夜,江寒安排人送走了張靈月,然後回到節度使府,將張淮深的遺體收斂入棺。他在棺木裡放了那支寫了十年的奏疏,放了那朵繡在袖口的沙棘花,還放了一塊刻著“歸義軍”三字的青銅令牌——那是張議潮當年傳給張淮深的,如今,該由他暫時保管了。
次日清晨,江寒騎著馬,帶著張淮深的奏疏和那支玉笛,離開了沙州。歸義渠的水依舊在流,隻是水色清明了許多,像是昨夜的血都被衝散了。可江寒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被血浸染,就再也洗不掉了——比如河西的人心,比如大唐的國運。
他望著西方的天空,心裡暗暗發誓:這一次去長安,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查清楚張淮深的死因,都要為歸義軍討一個公道。隻是他不知道,長安城裡等待他的,是更大的陰謀,是更深的黑暗,而那個風雨飄搖的大唐,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長安的雨,下得纏綿。
江寒立在朱雀大街的茶館二樓,指尖摩挲著懷裡的奏疏,紙張邊緣被雨水浸得發潮。樓下的青石板路上,一輛輛馬車碾過積水,濺起細碎的水花,其中一輛紫袍宦官乘坐的馬車格外紮眼——車簾掀開的瞬間,江寒瞥見車內坐著的人,竟是鴻臚寺卿李旬。
三日前,江寒抵達長安,本想直接入宮麵聖,卻被宮門的禁軍攔在門外,說“陛下龍體欠安,暫不見外臣”。他在宮門外守了三日,每日都能看到李旬帶著不同的官員進出宮門,卻始終沒能見到那位年僅十七歲的唐帝。
“江兄,彆等了。”茶館的夥計端來一杯熱茶,壓低聲音道,“最近宮裡不太平,聽說陛下沉迷丹藥,朝政都被樞密使和李卿把持著。您要找的李旬大人,剛從宮裡出來,聽說要去平康坊的醉仙樓赴宴。”
江寒接過熱茶,指尖傳來一陣暖意。他想起張靈月說的“穿紫袍的人”,李旬正是穿紫袍的鴻臚寺卿,而且張淮深死訊的信,就是他寫的。或許,醉仙樓的宴會上,能找到一些線索。
暮色降臨時,江寒跟著李旬的馬車來到了醉仙樓。醉仙樓裡燈火通明,絲竹聲不絕於耳,二樓的雅間裡,傳來陣陣歡聲笑語。江寒翻身躍上屋頂,揭開瓦片,目光透過縫隙望進去——雅間裡坐著七八個人,為首的正是李旬,他身邊坐著一個穿著緋色官袍的人,正是當朝樞密使王守澄。
“李卿,河西的事辦得不錯。”王守澄端著酒杯,臉上帶著笑容,“張淮深一死,歸義軍群龍無首,朝廷再派個人去,就能牢牢掌控河西了。”
李旬連忙舉杯,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這都是樞密使的功勞。若不是您讓我偽造聖旨,騙張淮深入局,那小子也不會這麼容易就死。隻是……隻是張淮深的妹妹張靈月不見了,會不會留下後患?”
“一個小丫頭片子,能成什麼氣候?”王守澄不屑地笑了笑,“再說,咱們已經對外宣稱是歸義軍嘩變殺了張淮深,就算有人懷疑,也查不到咱們頭上。陛下那邊,隻需要說河西需要穩定,讓他儘快派人去接管就行。”
江寒的指尖猛地攥緊,鐵尺在腰間微微作響。原來,張淮深真的是被他們殺的!他們偽造聖旨,騙張淮深相信朝廷要冊封他為節度使,然後趁機下手,再嫁禍給嘩變的士兵,一步步將歸義軍的兵權納入囊中。
“那江寒呢?”李旬又問,“聽說他已經到了長安,還在宮門外守了三日,看樣子是想為張淮深報仇。”
“江寒?”王守澄的臉色沉了沉,“那個江湖人,倒是有些本事。不過沒關係,咱們隻要不讓他見到陛下,再派人盯著他,他翻不起什麼浪花。實在不行,就給他安個通敵叛國的罪名,殺了便是。”
江寒再也聽不下去,翻身從屋頂躍下,一腳踹開雅間的門。雅間裡的人頓時愣住了,李旬臉色發白,王守澄則猛地站起身,厲聲喝道:“大膽狂徒!竟敢擅闖醉仙樓!來人啊,把他拿下!”
“拿下我?”江寒冷笑一聲,腰間的鐵尺脫手而出,直取王守澄的麵門,“你們偽造聖旨,殺害張節度使,還有臉叫人拿下我?”
王守澄身邊的護衛立刻衝了上來,手裡的刀對著江寒劈來。江寒側身避開,鐵尺橫掃,將幾個護衛打倒在地。李旬趁機想跑,卻被江寒一腳踹倒,摔在地上動彈不得。
“說!是誰讓你們殺張淮深的?”江寒的鐵尺抵在王守澄的脖子上,聲音冰冷。
王守澄臉色發白,卻還嘴硬:“你……你彆胡說!張淮深是被嘩變的士兵殺的,與我們無關!你再胡來,就是謀逆!”
“謀逆?”江寒的鐵尺又逼近了幾分,“你們殺害朝廷命官,偽造聖旨,才是真正的謀逆!今日我就要替張節度使,替歸義軍的將士們,清理門戶!”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一群禁軍衝了進來,將雅間團團圍住。為首的禁軍將領對著江寒喊道:“陛下有旨,江寒擅闖醉仙樓,毆打朝廷命官,即刻拿下!”
江寒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這是王守澄早就安排好的。他想反抗,可禁軍人數眾多,而且手裡都拿著弓箭,隻要他一動,就會被亂箭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