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堂內室溫暖,楚明璃卻覺得那股寒意是從骨頭縫裡滲出來的。
裴恒剛才無聲離去的背影,仿佛還在腦海回蕩。他最後那個眼神,混合著憐惜,心疼,還有一種她看不懂的、深切的痛苦,像燒紅的烙鐵,燙在她心上。
她維持著僵硬的姿勢坐在榻上,指尖冰涼。她知道,自己剛才害怕的舉動,他儘收眼底,按照從前裴恒的性格,他隻會覺得這個女人太膽小,然後就把我一人扔下冷漠離去,留下府中下人對我冷言冷語。
她在等待。等待他的雷霆之怒,等待更嚴苛的禁錮,或許……甚至是休棄?心底竟隱隱生出一絲自暴自棄的解脫感。
然而,窗外隻有風吹樹葉的聲音,以及王府深處隱約傳來的、像是瓷器碎裂的動靜,很快又歸於沉寂。預想中的懲罰並未立刻降臨。
時間在死寂中緩慢流淌。燭火劈啪作響,映照著她蒼白的麵容。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時辰?或許更久?楚明璃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喉嚨乾澀發緊。她這才意識到,晚膳未曾用,又經曆了如此激烈的情緒波動,身體有些撐不住了。
她想起身倒杯水,剛一站起,卻覺得天旋地轉,渾身酸軟無力,眼前一陣發黑,竟直直地向後倒去。
“小姐!”守在門外,同樣忐忑不安的雲岫聽到動靜衝進來,恰好看到她軟倒的身影,驚得魂飛魄散。
“快去請府醫!快去稟告王爺!”雲岫帶著哭腔對外麵喊,和另一個丫鬟手忙腳亂地將楚明璃扶到床上。觸手所及,一片滾燙!竟是發起了高燒。
楚明璃意識模糊,隻覺得冷熱交加,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喝下毒酒後的那個寒夜。混沌中,似乎有許多紛亂的腳步聲,有人在她耳邊焦急地呼喚,冰冷的帕子覆上額頭,苦澀的藥汁被灌入喉中……
但她始終陷在光怪陸離的夢境裡,一會兒是裴恒冰冷的臉,一會兒是他浴血擋在她身前的背影,一會兒又是他無聲離去去時那絕望的眼神。
……
裴恒並未離府。
他衝出院落後,徑直去了外書房。巨大的愧疚感和被她害怕的樣子,讓他幾乎失控,一拳砸碎了多寶閣上價值連城的玉山子。碎片割破了他的手背,鮮血淋漓,他卻感覺不到疼。
為什麼?為什麼他怎麼做都是錯?他隻是想護著她,想彌補前世的虧欠,為何換來的是她更深的害怕和憎惡?難道他裴恒,就真的不配擁有一份真心嗎?
狂怒之後,是鋪天蓋地的無力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憊。他癱坐在椅子裡,望著窗外風吹樹葉發出瑟瑟的聲音,心也一點點沉入冰窖。
就在此時,親衛統領麵色凝重地快步進來,低聲稟報:“王爺,錦瑟堂來報……王妃娘娘突發高燒,昏厥不醒。”
“什麼?!”
裴恒猛地站起,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後的椅子,發出刺耳的響聲。他臉上的生氣瞬間被一種極致的驚恐取代,比麵對千軍萬馬時更甚!那雙原本盛滿戾氣的眸子,此刻隻剩下慌亂。
“府醫呢?去了沒有!”他聲音嘶啞,幾乎是吼出來的。
“已經去了,正在診治……”
話音未落,裴恒已如一陣風般衝出了書房,甚至連鬥篷都忘了披。親衛統領抓起鬥篷急忙跟上。
暗夜的風撲麵而來,吹的人刺骨,卻遠不及他心中的寒意。高燒……昏厥……前世她生命最後時刻的景象不受控製地湧入腦海,讓他渾身血液都快要凝固。
他衝進錦瑟堂時,府醫剛診完脈,正在開方子。屋內丫鬟嬤嬤跪了一地,氣氛壓抑。
“她怎麼樣?”裴恒衝到床前,看到楚明璃緊閉雙眼,臉頰泛著不正常紅暈的模樣,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呼吸一窒。
府醫被他周身散發的駭人氣勢嚇得一哆嗦,連忙跪下:“回…回王爺,娘娘是鬱結於心,又感風寒,加之……加之飲食不調,才致邪熱內侵,來勢洶洶。臣已開了方子,若能及時退熱,便無大礙,隻是需好生靜養,萬萬不可再勞神動氣……”
鬱結於心……飲食不調……勞神動氣……
每一個字,都像鞭子抽在裴恒心上。是他,都是他造成的。
他揮揮手讓所有人都下去,獨自走到床沿坐下。動作是前所未有的輕緩,仿佛怕驚擾了夢中人。
他伸出手,想去觸碰她的臉頰,試一下溫度,那手卻顫抖得厲害。最終,他隻是用指背,極其輕柔地蹭過她滾燙的額角。
“琉璃……”他低啞地喚著她的名字,聲音裡帶著濃重的鼻音,像是哽咽,“對不起……我又弄傷你了……”
他俯下身,將額頭輕輕抵在她散著烏發的枕邊,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無助又絕望。棠梨花飄落的聲音,襯得他壓抑的呼吸聲格外清晰。
楚明璃在昏沉中,似乎感覺到額頭上傳來一絲冰涼的觸感,還有斷斷續續的、低沉模糊的聲音,像是在認錯,又像是在祈求。她想聽清,卻無力掙脫夢魘。
這一夜,裴恒未曾合眼。他親自守在床邊,一遍遍地更換她額上的冷帕子,小心翼翼地用棉絮蘸了溫水濕潤她乾裂的嘴唇。他動作笨拙,卻異常專注,眼中布滿了血絲,哪裡還有半分平日攝政王的冷硬模樣。
天快亮時,楚明璃的體溫終於降下去一些,呼吸也變得平穩綿長。
裴恒這才稍稍鬆了口氣,卻依舊不敢離開。他就那樣靜靜地坐著,看著她沉睡的容顏,目光複雜至極。憤怒早已被後怕和悔恨取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沉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憐惜。
晨光熹微,透過窗紙照進來,在他染著風霜和疲憊的側臉上投下淡淡的光影。
楚明璃悠悠轉醒時,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裴恒趴在床沿沉睡的側臉。他眉頭緊鎖,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得安寧,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下是濃重的陰影,手背上還有未仔細處理的傷口……
她怔住了。
昨夜混沌的記憶碎片慢慢拚湊——冰冷的帕子,苦澀的藥,還有耳邊那模糊的、帶著痛楚的囈語……
難道,守了她一夜的人,是他?
這個認知,比任何疾言厲色都更讓她感到震撼和……無所適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