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一個月……南邊的大江就要被突破,全國總攻的號角將被吹響,解放指日可待……”他望著廠區外,思緒卻已飛向即將到來的炮火連天。
勝利的曙光就在眼前,但另一個巨大而冰冷的陰影,正以超出所有人預料的速度,籠罩在新生祖國的東北邊疆。
“50年底……那場冰與火的煉獄……”陳朝陽的心猛地揪緊。
長津湖的酷寒,上甘嶺的焦土,無數年輕的生命將消逝在異國的崇山峻嶺之間。
而支撐這場立國之戰的後勤,尤其是炮兵火力,將是決定性的,也是無比脆弱的!
他腦海中清晰地浮現出未來戰場上的殘酷畫麵:前線急需炮火支援,而送上去的火炮卻因為來源繁雜、零件磨損後無法互換、炮彈口徑不一而啞火!
萬國造——美製M1榴彈炮、日製94式山炮、繳獲的國造克式野炮、蘇製76.2毫米加農炮……如同一個混亂不堪的“火炮博物館”。
一門炮壞了,後勤人員翻遍整個倉庫可能也找不到適配的零件;
一種炮彈打光了,相鄰陣地同口徑的炮可能因為藥筒底緣、引信接口的細微差異而無法使用!
這種混亂,對後勤是噩夢,對前線將士是致命的延誤!
“標準化!統一製式!”這幾個字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晰、更加迫切!
眼前的南口機械廠這條75山炮線,其意義遠超修複幾門炮支援局部戰場。
它是在一片混亂中,嘗試建立統一標準、摸索自主保障體係、培養核心軍工人才的寶貴試驗田!
鄭春秋他們正在摸索的“模塊化維修”、“部件標準化”、“核心易損件自產”,正是解決未來那場戰爭中後勤噩夢的一劑良方!
哪怕現在隻能從一門炮、一種口徑開始,哪怕隻能做到“昌平標準”,其積累的經驗、建立的流程、培養的人才、形成的數據,都將是無價之寶!
這是在為未來國防軍工體係的標準化、係列化、通用化播下第一粒種子!
“從長計議?時不我待啊!”陳朝陽的腳步更加急促,心中那份“蠢蠢欲動”的希望種子,此刻已化為沉甸甸的使命感和分秒必爭的焦灼。
他知道,昌平一縣之力,改變不了即將到來的大戰格局,但在這條不起眼的、隻能維修75山炮的生產線上,正在進行的探索和實踐,
其價值可能在未來某個生死攸關的時刻,挽救無數戰士的生命,支撐起一條更堅韌的後勤血脈!
他回頭,最後望了一眼那富有年代感的廠房輪廓,仿佛要穿透牆壁,看到裡麵正為“模塊”、“標準”、“核心部件”而爭論、測繪、嘗試的鄭春秋和老師傅們。
春耕要抓,民生要穩,但這顆關乎未來國運的軍工火種,他必須傾注更多的心血,讓它在這片充滿希望的春天裡,燃燒得更旺一些,照亮通往荊棘未來的道路。
食堂裡,陳朝陽那句“白麵饅頭、雞蛋湯”的承諾正在變成現實。儘管雞蛋湯稀薄得幾乎能照見人影,但那漂浮的幾點油花和蔥花的香氣,以及籠屜裡冒著熱氣的、實實在在的白麵饅頭,讓下夜班的工人們爆發出一陣小小的歡呼。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鉗工捧著碗,看著裡麵兩個雪白的饅頭,喉頭滾動了幾下,小心翼翼地掰下半個想揣進懷裡。
“老王頭,乾啥呢!”旁邊的壯實鍛工一把奪過那半個饅頭塞回他手裡,“書記說了管飽!敞開吃!吃飽了才有力氣給咱昌平多打鋤頭!你看這饅頭,多暄乎!”
老王頭嘿嘿笑著,狠狠咬了一大口,滿足地眯起了眼。
這久違的麥香,瞬間驅散了身體的疲憊,化作一股暖流和更足的乾勁。
廠區門口,一輛掛著縣醫院標誌的自行車停下。年輕的張醫生挎著藥箱跳下來,在廠書記吳山的陪同下快步走向衛生所。
他剛放下東西,一個滿手油汙的小夥子就被工友攙了進來——手指被鋒利的鐵片劃了個大口子。
張醫生動作麻利地清創、縫合、包紮。小夥子疼得齜牙咧嘴,卻還咧嘴笑:“沒事兒張大夫,小口子!
擱以前得拿布條纏纏硬扛,現在可好了,有您在,咱心裡踏實!”
吳山在一旁看著,默默記下了需要補充的藥品清單,心中對陳書記那份細致入微的關懷更添了幾分敬佩。
他知道,這些看得見摸得著的保障,比任何口號都更能凝聚人心。
………………
灰白色的晨霧緊貼著昌平縣委那幾排低矮的青磚瓦房,和一座兩層的辦公樓,濕冷得仿佛能擰出水來。
院牆外,幾株光禿禿的老樹將嶙峋的枝椏刺向鉛灰色的天空,像無聲的控訴。
空氣裡彌漫著泥土解凍的腥氣,還有一絲若有若無、揮之不去的硝煙味。寂靜中,隻有幾隻早起的麻雀在枯枝間發出零星的啁啾,更添幾分荒涼。
幾個瑟縮的身影,如同被寒風驅趕的落葉,悄無聲息地溜到了縣委大院緊閉的黑色木門前。
他們穿著打滿補丁、辨不出原色的棉襖,褲腿沾滿了泥點,赤腳套著破舊的棉鞋,踩在冰冷的地麵上。
是幾個老農,麵孔被歲月刻得溝壑縱橫,眼神裡殘留著一種深入骨髓的驚惶與小心翼翼。
為首的老漢,叫王老栓。佝僂著腰,乾裂粗糙的手緊緊護著一個蓋著藍布的小籃子,動作僵硬。
他左右張望了一下,渾濁的眼睛裡滿是警惕,仿佛這縣委大院門口是曾經批鬥他的會場。
確認四下無人,他才顫抖著,極其緩慢地將籃子放在冰涼的石階上。動作輕得像是在安放一件稀世珍寶,又像在丟棄什麼燙手的山芋,生怕發出一點聲響。
籃子裡,是十幾個大小不一的雞蛋,有的還沾著新鮮的稻草屑,旁邊是兩小捆曬得乾癟的蘿卜纓子和芥菜疙瘩——這或許是他們能從牙縫裡省出的最珍貴的謝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