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妲己應對傳統手工業衝擊的策略,如同在滾沸的油鍋中滴入冷水,暫時壓製了噴濺,卻讓鍋底的暗流更加洶湧。
低息借貸和轉型指導的政令頒布後,部分識時務的小作坊主選擇了順從,開始在官府引導下嘗試轉向或升級。
然而,那些與費仲、尤渾等權貴利益深度捆綁的大型紡織工坊及其背後的原料供應商、分銷商,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威脅。
棉布的普及,不僅僅是一種新布料對舊布料的替代,更是一場深刻的經濟革命。
它動搖了數百年來形成的,以麻、葛、絲為核心,由特定貴族階層壟斷的紡織產業鏈。
官營“天衣坊”的規模化生產,以及蘇妲己有意無意推動的“標準化”概念,使得棉布的價格和質量趨於穩定,嚴重擠壓了依靠信息不透明和區域壟斷牟取暴利的傳統商人的空間。
這一日,費仲府邸深處,一場秘密的聚會正在進行。與會者並非朝堂官員,而是幾位衣著華麗、麵色陰沉的大商賈,他們是朝歌乃至整個中原地區麻、絲生意的巨頭,背後或多或少都有著費仲、尤渾等人的乾股。
“費大人,再這樣下去,我們的生意可就全完了!”一個胖碩的絲綢商抹著額頭的油汗,哭喪著臉,“現在市麵上,一匹中等棉布的價格,還不及我們上等麻布的一半!那些泥腿子都跑去買棉布了,我們的貨堆在庫裡都快發黴了!”
“是啊,費大人!”另一個精瘦的葛布供應商接口道,“官府還說什麼幫我們轉型,分明是想把我們逼死!那棉紡織的技術都捏在天工院手裡,我們怎麼轉?就算轉了,還能有‘天衣坊’的規模?還能有官府的采購兜底?”
費仲陰沉著臉,撚著手指上的玉扳指,一言不發。尤渾在一旁尖聲道:“嚷嚷什麼?你們以為我們就好過?那妖妃如今聖眷正濃,連大王都對她言聽計從!祭天那日的情形你們沒聽說嗎?天雷都劈不死她!”
“難道就這麼算了?”一個年長的麻布商不甘心地捶著桌子,“我們祖輩幾代人的心血,就這麼被那妖妃毀了?費大人,您可是朝廷重臣,總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被逼上絕路啊!”
費仲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算了?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明的不行,就來暗的!她蘇妲己不是靠那天工院和棉布收買人心嗎?我們就從根子上給她斷了!”
他壓低聲音,開始布置:“第一,你們聯合起來,暗中抬高糧食、鹽鐵等生活必需品的價格!棉布不是便宜嗎?讓百姓把錢都花在吃飯上!看他們還有沒有餘錢買棉布!造成民怨,就把源頭引到那妖妃的新政上,說是與她爭搶資源所致!”
“第二,派人去鄉下,散播消息,就說種植棉花會耗儘地力,引來蟲災!鼓動農民毀掉棉田,改種桑麻!誰要是敢種棉,就讓他嘗嘗厲害!”
“第三,”費仲看向那幾個大商人,“你們手下養的那些遊俠、混混,是時候派上用場了。給我盯緊‘天衣坊’的原料運輸和成品出貨!找機會,能搶就搶,能燒就燒!製造混亂,讓他們的貨出不了朝歌!”
“另外,”尤渾補充道,“聽說那天工院開銷巨大,全靠國庫和內帑支撐。你們想辦法,從賬目上給我找茬!看看杜元銑那個老東西有沒有中飽私囊!隻要找到一點漏洞,我們就能在朝堂上參他一本,連帶那妖妃也吃不了兜著走!”
這群被觸動了根本利益的既得利益者,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鯊魚,開始圍繞天工院和棉布產業,編織一張巨大的破壞之網。他們的手段,陰險而毒辣,直接破壞新政的經濟基礎和社會民意。
與此同時,比乾在調查祭天後續影響時,也敏銳地察覺到了市場價格的異常波動和民間悄然滋生的不安情緒。
他派出的心腹回報,確實有人在暗中囤積居奇,哄抬物價,並且流言蜚語開始指向天工院。更讓他心驚的是,他隱約查到了幾條線索,似乎指向了費仲、尤渾背後的勢力。
比乾深知,經濟層麵的動蕩,遠比一次天災或朝堂爭論更為致命。它直接關係到百姓的生存,一旦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他連夜進宮,求見紂王,將自己調查到的情況和擔憂如實稟報,懇請大王下旨平抑物價,徹查幕後黑手。
然而,此時的紂王,正沉迷於天工院最新進獻的一件“玩意兒”——一個利用齒輪和杠杆原理製作的、可以自動報時的“水運渾象儀”。他對這種精巧的器物愛不釋手,對比乾彙報的“瑣事”頗有些不耐煩。
“王叔未免過於憂心了。”紂王擺弄著渾象儀,心不在焉地說,“市價略有波動,實屬正常。些許奸商作亂,讓司市去處理便是。至於流言,清者自清,何須在意?蘇娘娘的新政利國利民,豈是幾句謠言能夠詆毀的?”
比乾看著紂王這副模樣,心中一片冰涼。他知道,紂王已經被蘇妲己帶來的新奇事物和“盛世”幻景迷住了雙眼,看不到水麵下的暗礁險灘。
“大王!民以食為天!若糧價失控,百姓無食,則社稷危矣!此絕非小事!”比乾苦口婆心地勸諫。
“好了好了,孤知道了。”紂王揮揮手,“孤會命人關注此事。王叔若無他事,便先退下吧。”
比乾無奈,隻得躬身退出。他知道,指望紂王明察秋毫已不可能,隻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儘可能地去彌補、去製衡。
他加大了對司市衙門的壓力,動用自己的影響力試圖穩定部分必需品的價格,同時繼續暗中調查費仲、尤渾的罪證。
蘇妲己自然也通過杜元銑和內侍的渠道,得知了市場的異動和流言的指向。她冷笑一聲,對手下吩咐:“既然他們想玩經濟的遊戲,那我們就陪他們玩到底。”
她下令,“天衣坊”暫時降低棉布出廠價,以平價甚至略低於成本的價格向朝歌底層平民直接銷售部分棉布,同時聯合商容等還算清廉的官員,開設幾家“官營平糶店”,出售糧食等必需品,以對抗奸商的囤積。
另一方麵,她授意杜元銑,將天工院部分非核心、但能快速見效的農業技術,編寫成通俗小冊子,通過鄉紳和識字者向民間免費發放,以實際行動對抗“種植棉花有害”的謠言。
這是一場沒有硝煙,卻同樣殘酷的戰爭。一方代表著試圖維係舊有利益格局的腐朽力量,手段陰狠;另一方則代表著謀求變革的新生力量,試圖以更高效的生產和更公平的分配來破局。朝歌城的市井街巷,成為了這場經濟暗戰的最前沿。
而在這場混亂中,誰也沒有注意到,幾艘來自東海、滿載著奇特海鹽和珍珠的商船,悄然停靠在了朝歌碼頭上。
船主,是一位臉上帶著詭異笑容的道人——申公豹。他嗅到了朝歌城中越來越濃的“混亂”氣息,覺得是自己登場,攪動風雲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