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計競賽那個不儘人意的折中方案,像一顆被勉強咽下的酸果,餘味久久不散,腐蝕著“宇宙之光”內部原本堅不可摧的信任基石。工作室裡的空氣仿佛變得粘稠而敏感,以往那些肆無忌憚的玩笑和熱烈的爭論,如今被一種小心翼翼、生怕觸碰到什麼的沉默所取代。陸曦明依然會來,但更多時候是把自己埋在各種炫酷的概念設計圖裡,敲擊鍵盤的聲音帶著一股發泄式的用力;蘇月白依舊溫柔,但那溫柔裡摻雜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和審慎,她的話變少了,常常隻是安靜地聽著,偶爾附和,卻不再輕易表達自己鮮明的觀點;葉辰則更像一座沉默的冰山,大部分時間都沉浸在他的法律條文和案例分析裡,仿佛隻有那些黑白分明的規則世界才能給予他確定的秩序感;寧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她縮在離光源最遠的角落,速寫本成了她唯一的盾牌和避難所,上麵越來越多的是一些扭曲、破碎的意象,以及那些無聲訴說著離彆與絕望的花卉——曼陀羅的幽紫,水晶蘭的慘白,彼岸花的血紅,交織成一幅幅暗流洶湧的內心圖景。
真正的寒潮,是隨著一個名叫周嶼的學長的出現而驟然降臨的。
那是一個周五的下午,秋日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百葉窗,在布滿模型和圖紙的長桌上切割出明暗交錯的光帶。周嶼就這樣推門走了進來,他穿著剪裁合身的淺灰色休閒西裝,身形挺拔,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自信而不顯倨傲的微笑。他是建築係研二的學生,早已在各類競賽中嶄露頭角,家世優渥,談吐不凡,是校園裡風雲人物般的存在。
“各位好,冒昧打擾。我是周嶼。”他的聲音溫和而有磁性,目光在室內掃過,最後落在蘇月白身上,微微頓了一下,“我看過你們之前那個‘老圖書館改造’的報告,非常精彩,尤其是對曆史文脈與現代功能結合的處理,很有想法。”
他的讚賞直接而具體,瞬間贏得了在場幾人的好感,除了陸曦明——他對於這種過於“完美”的精英範兒,有種本能的、連他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警惕。
周嶼表明來意,他手頭有一個頗具商業價值和展示度的實體項目——為一家即將在市中心開業的高端精品書店進行全套室內設計。甲方預算充足,且給予設計團隊相當大的自由度。這對正處在發展方向迷茫期、同時又麵臨資金壓力的工作室來說,無異於久旱逢甘霖。
“我覺得這是個很好的機會,”蘇月白首先表態,她看向周嶼,眼神裡帶著欣賞,“能和周學長合作,一定能學到很多東西,也能讓我們工作室接觸到更實際的項目流程。”她內心深處,也隱隱希望這個外來的、強有力的項目,能成為重新凝聚團隊力量的粘合劑。
葉辰從法律和商業角度審視了合作意向書,確認條款清晰、權責分明後,也點了點頭:“項目本身很優質,合作模式也相對規範,值得投入。”他的理性告訴他,這是工作室走向正規化、實現良性循環的重要一步。
陸曦明嘴唇動了動,他想說點什麼,比如強調工作室應該保持自己的獨立性和創意靈魂,不要過早被商業項目同化,但在蘇月白和葉辰都已表態,以及現實壓力麵前,他的話咽了回去,隻是悶悶地說了句:“行吧,試試看。”
寧影始終沒有抬頭,鉛筆在紙上劃過,勾勒出一叢形態妖異的曼陀羅,花瓣邊緣仿佛散發著誘人而危險的氣息。
合作伊始,周嶼展現出了極高的專業素養和“合作精神”。他頻繁地參與工作室的討論,每次都會先認真地傾聽,尤其是對陸曦明那些充滿奇思妙想的點子,他總能精準地找到其中的閃光點,並給予不吝嗇的讚美。
“曦明這個將閱讀區與沉浸式光影藝術結合的想法,很大膽,也很有視覺衝擊力,”周嶼微笑著,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如果能實現,絕對是整個空間的亮點。”陸曦明緊繃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
但緊接著,周嶼的話鋒總會微妙地一轉:“不過,考慮到甲方的品牌調性更偏向於‘靜謐的高端’和‘知識的沉澱感’,以及後續施工的複雜度和成本控製……或許我們可以參考一下葉辰之前提過的那個方案,用更具質感的材料和更克製的光影,來營造一種……嗯,更經得起時間推敲的優雅。”
他從不直接否定陸曦明,而是巧妙地將陸曦明的創意與“不切實際”、“成本高昂”、“偏離主題”等潛在問題關聯起來,同時又將葉辰那套注重實效、邏輯嚴密的方案,包裝成更“成熟”、“穩妥”、“符合商業邏輯”的選擇。幾次下來,陸曦明感覺自己像個被無形之手牽引的木偶,滿腔的熱情和創意,總在周嶼溫和的言語中被一點點拆解、馴化,最終導向一個與葉辰思路大同小異的方向。挫敗感和一種被“背叛”的憤怒,在他心中悄然積聚。他越來越覺得,葉辰和周嶼才是同一類人——冷靜、現實、善於計算,而自己,則像個格格不入的、隻會空想的異類。
更讓陸曦明心煩意亂的是,周嶼對蘇月白表現出非同一般的關注和欣賞。他會以討論設計方案細節為名,頻繁地與蘇月白單獨交流,時長遠遠超過正常的工作需要。他稱讚蘇月白對色彩和材質的敏銳感知,說她擁有“觸及靈魂的審美”。他甚至會“偶然”知道蘇月白喜歡的作家出了新書,“順路”給她帶一本;會在討論到深夜時,以“一個女孩子不安全”為由,堅持開車送她回宿舍。
蘇月白並非不諳世事,她能感覺到周嶼目光中的熱度。平心而論,周嶼的才華、成熟與體貼,與最近團隊內部壓抑的氣氛、以及陸曦明因焦慮和挫敗而時常表現出的急躁易怒形成了鮮明對比。在身心俱疲的時候,這種被成熟男性細心嗬護、全力肯定的感覺,像寒冷冬夜裡一杯暖手的熱飲,讓她無法完全抗拒,內心難免產生一絲微妙的動搖和迷茫。她不斷告訴自己這隻是正常的合作與社交,卻無法控製那些溫暖的瞬間在腦海中徘徊。
這一切,都被陸曦明和葉辰看在眼裡。
一次激烈的方案討論後,陸曦明胸中的鬱積終於爆發。他趁著蘇月白去茶水間的間隙,跟了過去,在無人的走廊拐角,堵住了她。
“那個周嶼,他就那麼好嗎?”陸曦明的聲音壓抑著怒火,眼神灼灼地逼視著蘇月白,“他說什麼你都覺得有道理?他送你書,送你回宿舍,你是不是覺得特彆受用?和我這種隻會空想、不懂實際、還亂發脾氣的人比起來,他是不是完美多了?”
蘇月白被他連珠炮似的質問砸懵了,反應過來後,委屈和憤怒瞬間湧了上來,眼圈一下子就紅了:“陸曦明!你胡說八道什麼?!我和周學長隻是在正常溝通工作!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幼稚,這麼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對,我就是不可理喻!我看他就是沒安好心!”陸曦明口不擇言。
“你……你簡直莫名其妙!”蘇月白氣得渾身發抖,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她狠狠推開陸曦明,轉身跑開了。
這次爭吵,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清晰地劈裂了兩人之間原本就已脆弱不堪的情感紐帶。從那以後,工作室裡連那點小心翼翼的客氣也維持不住了,陸曦明和蘇月白陷入了徹底的冷戰,彼此視而不見,必要的溝通也冷冰冰地通過葉辰或寧影中轉。
而葉辰,同樣將周嶼對蘇月白的殷勤和蘇月白偶爾的失神看在眼裡。他心中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澀意,變得更加沉重。更讓他心煩的是,周嶼也找過他一次。那是在一次項目會議結束後,周嶼狀似無意地與他同行。
“葉辰,說真的,我很欣賞你。”周嶼的語氣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誠懇,“你的冷靜、邏輯和務實精神,在這個年齡段非常難得。以你的能力和頭腦,如果專注於法學,未來在頂級律所的發展不可限量。何必把過多精力耗費在這個……充滿不確定性和……嗯,情感消耗的小工作室裡呢?”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補充道,“有時候,過於緊密的團隊羈絆,或者一些不必要的情感牽絆,反而會成為個人前進道路上最大的阻礙。”
葉辰沒有回應,隻是沉默地聽著。周嶼的話,像一顆精心挑選的種子,精準地落在他因父親不斷施壓、團隊內部矛盾日益激化而倍感疲憊和迷茫的心土上。他看著陸曦明和蘇月白之間那道冰冷的裂痕,看著寧影日益加深的沉默和遊離,第一次對自己一直以來所珍視和守護的這個“宇宙”,產生了深刻的懷疑。堅持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寧影則將這所有的一切——周嶼看似溫和實則精準的離間,陸曦明痛苦下的口不擇言,蘇月白委屈的淚水,葉辰沉默下的動搖與疲憊——都儘收眼底。她看得比誰都清楚,卻發現自己深陷在失語的牢籠裡,無力打破這愈演愈烈的僵局。她隻能將所有的恐懼、無力與悲傷,瘋狂地傾瀉在畫紙上。她畫了一幅畫:四顆原本依偎在一起、散發著溫暖光暈的星辰,被幾縷來自外部的、色彩斑斕卻形態扭曲的暗影纏繞、拉扯,星辰的光芒變得黯淡、淩亂,彼此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仿佛即將湮滅於冰冷的宇宙深空。她在畫紙的背麵,用鉛筆狠狠地、反複地寫下兩個字——“離間”。
信任的基石已然鬆動,誤解與猜忌的積雪層層覆蓋,寒意徹骨。曾經光芒萬丈、親密無間的“宇宙之光”,被這股來自外部的、帶著精致偽裝的寒潮凍得瑟瑟發抖,每個人都蜷縮在自己的世界裡,感受著前所未有的孤獨、困惑與刺骨的寒冷。那座開滿鮮花的山丘,那個年複一年的約定,在這個心寒勝於天寒的冬季即將來臨之際,仿佛已被遺忘在呼嘯的北風之中,遙遠得如同上一個世紀的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