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軍中斷骨之士,失血甚巨,元氣大虧,非當歸之霸道行血、補血之功不可救。
而軍中宿將,常年風餐露宿,風濕入骨,疼痛難忍,則非獨活之猛烈驅風、勝濕之效不可除。
二者看似相近,實則天差地彆,若強行替代,輕則延誤軍情,重則枉送性命。
敢問杜吏,人命與國用,孰輕孰重?”
杜演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手中的筆在木牘上迅速記下幾個字,口中喃喃自語:“不可替代,事關人命……”
他不再爭辯,卻又拋出了新的問題。
“此潔淨之法,李藥丞所創?”
杜演指著一套用於清洗傷口的陶盆、麻布和沸水煮過的銅匕。
“我粗略算過,僅此一項,便讓傷兵營耗費平添三成,這多出來的三成耗損,於我大秦,究竟何益?”
又來了!
李沐心中警鈴大作,麵上卻平靜如水:“益處在於,藥效更純,傷口愈合更快,能讓一個原本需臥榻月餘的銳士,十日便可下地操練,讓一名染了時疫的黔首,能更快地康複,重返田壟,以三成之耗損,換取七成之人力,此為大益。”
杜演的筆再次動了。
“此舉,可使患者速安……”
李沐的後背,瞬間滲出了一層冷汗。
他猛然意識到,自己不是在和一個同僚探討醫術,而是在接受一場嚴苛的審判。
自己的一言一行,都會被這個杜演曲解、記錄,最終呈於李斯的案前。
那句人命與國用,孰輕孰重,聽在李斯耳中,會不會變成李沐此人,心懷婦人之仁,罔顧大秦國策?
接下來的日子,杜演更是將商君、韓非子的法家典籍掛在嘴邊,時常在言談中引用,觀察著李沐的反應。
終於,在一個寒風蕭瑟的黃昏,杜演抱著一捆嶄新的竹簡,走進了李沐的官署。
“李藥丞,這是廷尉大人贈予你的。”
杜演將那沉甸甸的竹簡放在案上,目光灼灼地盯著李沐。
“廷尉大人說,醫者醫人,亦當知醫國之理,李藥丞既有濟世之心,更當通曉這治國平天下的大道。”
李沐的目光落在竹簡的卷首,三個古樸的小篆刺入眼簾——《商君書》。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天靈蓋。
這不是贈予,這是警告,是命令,是最後的通牒。
他緩緩起身,對著杜演深深一揖:“沐,謝廷尉大人厚愛。”
在杜演滿意的注視下,接下來的每一天,李沐都將那卷《商君書》帶在身邊,仔細研讀。
他甚至會偶爾向杜演請教其中艱澀之處,表現出一個勤勉好學的下屬應有的一切姿態。
杜演對他日漸和顏悅色,監視似乎也放鬆了許多。
是夜,李沐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中。
妻子秦玉婉一如既往地迎上前來,為他解下官袍,換上舒適的深衣。
燭光下,她的眉眼溫柔如水,驅散了李沐一身的寒氣。
“夫君今日似乎格外疲憊。”
李沐勉強一笑,沒有多言。
他將那卷《商君書》隨手放在桌案上,又從行囊中取出了另一幅嶄新的、空白的竹簡。
秦玉婉為他端來一碗熱湯,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隻見丈夫在鋪開的空白竹簡上,以那種她看不懂的、筆畫繁複的楚國文字,緩緩地、一筆一劃地,開始篆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