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厄德裡克帝國的蜿蜒荒道如同巨大的蟒蛇,沿著地勢在大地上爬行。隨著道路的延伸,路邊的腐塵與乾燥的浮土越來越少,漸漸變成肥沃的黑壤與青翠的普通灌木。
樹木、花朵與普通動物越來越多,雛菊開遍了道路,幾隻兔子在雛菊之間探頭。
周邊地區的魔質越來越稀薄了,這是靠近宜居帶的特征。
落棘城的輪廓已經被遠遠拋在後麵,消失在模糊的地平線上。數十輛馬車隨著荒道前進著,將近三百人的隊伍,一路上有說有笑,互相吹牛聊天,不像是押運珍貴貨物,倒像是集體出遊。
“不怕人生不稱意呀,條條大路通厄洛斯……”隊伍中有一位刺客還兼職著吟遊詩人,他抱著破舊的魯特琴,坐在自己隊伍的馬車頂,一邊隨著隊伍前進一邊高唱著歡快的曲調,“人人都是冒險者呀,生活就是黃金鄉……”
“人人都是冒險者呀,生活就是黃金鄉!”車隊中的大家跟著齊聲高唱,哈哈哄笑著,嘹亮的歌聲在荒道上回蕩,震得路邊林蔭中飛鳥振翅高飛,又落回樹枝上,跟著歌聲鳴叫。
兩支運送高級魔化素材的大規模行商車隊,及其雇傭的十一支中級冒險者隊伍,加起來將近三百人的兩路人,二者恰巧同路。
在這種情況下,合作同行顯然是相當明智而愉快的選擇,大家都想不到拒絕的理由。
邊境線雖說土匪猖獗,但是土匪隻是凶暴的亡命徒,並不是真的想要自殺。
行商們並不傻。他們雇傭的冒險者隊伍普遍在三級到六級之間,並且都仔細查看過聯盟任務記錄,精挑細選風評良好的,以及隊伍時間超過一年的。他們不像七八級冒險者那麼昂貴,但也不至於像一兩級冒險者那麼粗野無禮和不靠譜。
中級冒險者以良好可靠的單體戰鬥力、敏銳的觀察力、豐富的陌生環境偵查經驗、以及相對穩定的戰術頭腦而著稱。這種規模的中級冒險者集群,同時護衛著兩支配備了車頂弩和硬鐵皮車甲的大規模長途貨運車隊,加起來足有幾十輛馬車和將近三百人的隊伍,幾乎不可能有土匪敢於以身犯險。
甚至於,出於某種未知的原因,沿途連魔獸和死靈戰士沒有碰到多少。隻是偶爾有一兩隻小型魔獸,像是迫不得已被趕出房間在親戚麵前露臉的內向小孩似的,裝模作樣地繞兩圈露個臉,意思意思就扭頭逃跑了。
隨著距離宜居帶越來越近,在魔質愈發稀薄的區域,魔獸與死靈的蹤影也已經消失殆儘。
總之,一路上所有人都相當愉快,幾乎是郊遊般的感覺。在長期緊張而焦慮的冒險者生活中,終於能夠暫時遠離殘忍凶暴的荒蕪之地,暫時回到生存強度更低的宜居帶。這次任務幾乎是難得的放鬆機會。
遠離蠻荒的魔域生態食物鏈,似乎把野獸又變回了人——生機勃勃的、充滿激情的、文明而溫熱的人。
隨著夜幕降臨,眾人紛紛下車舒展身軀,取出營帳在路畔的草地上就地紮營,安排著輪班守夜,點燃篝火,去附近尋找河流或其他水源,炙烤食物。
趁著其他成員圍繞著運貨車隊紮營的工夫,隊伍中的二十多位獵兵自發組織到一起,張弓搭箭,從周邊林地中狩獵了十幾隻兔子、三隻野豬和兩頭鹿,熟練地拆骨剔肉,慷慨地與大家分享難得的正常肉食——裂爪鳥再怎麼魔質含量低,終究也是魔獸。普通人咀嚼含有魔質的肉,難免會有口腔與食道刺痛的不適感覺。
兩隊行商的車長也被這樣的氛圍感染,對視一眼後哈哈大笑,放下了錙銖必較的生意頭腦,打開了貨車中的存儲庫,取出硬麵包和烘餅,無償分享給大家,讓氣氛更像是野營般歡快。
自發的集體狩獵行動結束了,二十多位獵兵互相開著玩笑,比賽著誰的獵獲最多,將獵物剝皮後連骨拆肉,扔進篝火上的大鐵鍋。鐵鍋中咕嘟嘟冒著泡,燉著肉湯,而獵兵們各自快步跑回自己的隊伍。
“帕瑞雅卡拉卡瓦(心臟的溫熱火焰)……這是我們喜歡與人類相處的原因之一。”一位尖耳朵的精靈獵兵提著古木蛛絲弓,輕快地從十幾輛馬車的車頂掠過,帶著笑容回到自己的隊伍中,對自己的隊友說。他的軟底靴踩到車頂時,發出落葉般柔和輕響。
“回來了。”朗達爾背著獵弓,快步跑回自己的營地,伸了個懶腰。他打到一隻兔子和一頭野豬,在所有獵兵的獵獲中算是排名前十的。
“喔,人呢?”他東張西望著,自己隊伍的營地裡隻剩下薩摩修士一個人坐在營帳邊。
“埃利奧特拿著碗去鍋邊排隊打肉湯了……雖說看起來還要半小時才能好。”薩麥爾聳肩,“但是香味好像飄過來了,他聞到味兒就坐不住了。”
“瑟莉娜和露比在帳篷裡,露比距離考試很近了,還在複習魔藥學教材。”
“塔蘭在……”他遲疑了一瞬間,“在稍遠一點的地方——禱告。你知道的,就是……我們的宗教習俗,禱告需要在僻靜之處——”
“不不,薩摩修士,不用跟我解釋這個。”朗達爾擺了擺手,一屁股坐在薩麥爾旁邊,放下手邊的獵弓。
“難得有個休息的機會,緊繃了很久了。”他看著遠方地平線上的溫暖落日,還有近三百人的大營地裡吵鬨又熱烈的景象。
“另外,格拉德把帳篷搭好之後,又獨自回車上了。”薩麥爾頓了頓,“也許……你應該多關注一下格拉德?”
“嗯?”朗達爾抬起頭。
“我是說,他似乎總是比較孤僻。”薩麥爾解釋,“他在你們隊伍裡,好像也沒有受到過多少關注,所以他看起來有點……”
薩麥爾遲疑著。
“格拉德不識字。”朗達爾望著遠方的太陽,“可能這讓他有點自卑。他算不上聰明,也算不上有天賦,除了以蠻力揮劍之外幾乎什麼都不會——他最近在試圖自己學習認字。”
“其實埃利奧特也認不得幾個字,隻不過埃利奧特很樂觀。他覺得不認識字也無所謂,當個大老粗挺好的,反正割喉嚨和捅刀子又不需要認識字。”
“哦。”薩麥爾點了點頭,“知道你有在關注他就好了——畢竟作為領袖,或者說,負責人,在每個場合都要儘量體貼照顧到每個人……”
他頓了頓,沒有多說。
“你總是令人驚訝,薩摩修士。”朗達爾扭頭看了一眼薩麥爾的頭盔,“你曾經也是某種領袖嗎?”
薩麥爾沉默了片刻。
“曾經是吧。”他回憶著,“現在回憶起來,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個時候的我在故鄉的一所高等學院中讀書,學院允許學生們自發成立結社,我曾經是一個結社的負責人——負責組織聚會活動的。”
他輕輕笑了笑。
“我故鄉學院的學生大多都來自經年累月的孤獨苦讀,因此往往都沉默寡言,彼此疏離而壓抑。在聚會活動時,總是所有人都沉默不語。那個時候的我為了活躍氣氛,總是會去故意胡說八道,說笑話,去照看人群中誰沒有被關注到——去平等地關照每個人。”
“習慣了。”他望著馬車的方向。
馬車裡坐著格拉德,拿著一本小筆記本,握著炭筆,緊皺眉頭,一筆一劃艱難地臨摹著文字。
筆記本和炭筆與朗達爾平時使用的一模一樣,顯然是朗達爾贈送的。
“這些話,彆告訴塔蘭。”薩麥爾說。
“為什麼?”朗達爾微微一愣,“塔蘭修士難道不知道你以前的事情嗎?”
“她不需要知道。”薩麥爾搖了搖頭,“她有很多艱難的事情壓在心底,這讓她很壓抑,很疲憊,總是焦慮而緊張不安。雖然我也有,但我絕不能表露出來。在她麵前,我必須時刻維持輕鬆愉快的狀態,就好像——就好像承擔責任的人,遇到事情絕不能露怯,也不能緊張,要保持胸有成竹的輕快姿態,否則其他人看到你繃著臉,他們也會隨之心慌。”
“我的天哪,你不肯跟塔蘭修士說這一切,卻肯跟我聊這些事情?”朗達爾一邊摸出筆記本把這些經驗記下來,一邊笑,“感謝經驗,薩摩修士。我聽卡萊爾大叔聊起過,他們在帝國軍中的一位老軍官總是在形勢很嚴峻的時候說下流笑話——也許是一樣的。你曾經肯定也是一位優秀的領袖。”
“這並不是什麼大事。我也知道你嘴很嚴實,朗達爾兄弟。”薩麥爾攤手,“這是男人之間的對話,你也是擔任小隊領袖的負責者,我們都能理解這樣的情況,跟你聊聊也沒什麼丟臉的。”
“其實我以前也在厄德裡克帝國的克羅法師學院裡讀書,也擔任過學院中一個結社的社團負責人。”朗達爾收起筆記本,“從這個角度來看,你我也有一些共同點。”
他眺望著漸漸消失在地平線上的夕陽。
“我父親是個很頑固的人,但他的眼神不太好,錯過了每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朗達爾說,“我的祖父是農民,給他留下了一塊農田地產,於是他靠著農田到處折騰,折騰了半輩子,成了一個有更多農田的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