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托住她纖細的手臂,寬大的手掌和修長的手指本可以毫不費力地將其完全圈住,卻隻是疏離地用手掌托著,嚴格守著君子之禮。
隔著薄薄的一層衣袖,崔宜蘿能清晰感覺到男人掌心的溫熱,甚至手掌和指節上薄繭的粗糙。
崔宜蘿含淚抬眼望向男人。
江昀謹不知何時從馬上下來,雖托著她的手臂,神色卻萬分冷淡,如在麵上積了一層冰霜。
聲線亦如古井平靜無波:
“我扶你。”
車簾放下,馬車再度跑了起來。
嬌美的笑容瞬間消散,崔宜蘿看著素白袖擺處的一點血漬,是方才江昀謹以劍傷那賊匪頭目時沾上的,恰好濺在以鵝黃絲線繡成的一朵小小連翹上,鮮紅得刺眼。
纖細指尖輕輕撫過,崔宜蘿盯著它,若有所思。
馬車行了約一炷香便到了寶明寺,崔宜蘿掀開車簾走出馬車時,熟悉的寺門前已有人等候迎接,想來是江昀謹已派人快馬事先通傳過。
江昀謹下馬與前來迎接的住持等人商議今夜暫宿之事,議完返回時,崔宜蘿仍未下車來。
她腳踝受傷,先前也是靠著江昀謹扶了一把才登上馬車,下車又比上車更難,一個不慎恐加重傷勢,因此在下頭接著的荔蘭也是小心翼翼。
崔宜蘿焦急得額頭出了虛汗,歉疚地看著江昀謹道:“表哥先進去吧,我自己可以的。”
說完又挪動傷腳試圖下車,但姿勢怎麼看怎麼彆扭。
江昀謹看了幾息,最終邁了步子上前。
崔宜蘿看向他的眼神有幾分意外,但他隻垂著眼並不看她,細長的睫毛擋住了眼睛,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緒。
手臂被大力托住,熱意透過衣裳傳來,又轉瞬消失。
一觸即分,淡漠得和先前扶她上車時一模一樣,保持著高門世家郎君的最基本禮貌和教養。
克製又疏離。
崔宜蘿剛穩當地踩在地上,男人已迅速收了手大步轉身離開,她抬眼時隻看見了他高大挺拔的背影。
“多謝表哥。”
崔宜蘿對著他道。
男人並未應聲,腳下未停,但她知道他聽見了。
崔宜蘿被荔蘭扶著,由小沙彌帶路走到廂房。
天色本就不早,不過多時小沙彌便送了晚膳來。寺裡的飯菜清淡,隻一碗混著百合花瓣的白粥,一碟素春卷與清炒時蔬。
荔蘭拿銀兩打點了小沙彌,又與其談了幾句,談話聲隔著窗欞聽不真切,崔宜蘿執著竹箸,神情平靜地將清淡的飯食一一用了。
吱呀一聲,荔蘭推門進來:“姑娘,還得有一會呢,我向他們拿了傷藥,先上藥吧。”
崔宜蘿緩慢嚼著口中熬得爛熟的百合花瓣,清淺香氣流轉在唇舌間。
“好。”
最後一絲暮光消失,天色徹底轉黑,隻餘幾點星子點綴著漆黑夜空,伴著高懸明月,照得夜空顯出幾分墨藍來。
月色下,廂房門被輕輕敲響。
荔蘭忙出去,隨後將門開了一條縫,喚向房內坐在收拾得乾淨整齊的床榻上看書的崔宜蘿。
“姑娘。”
崔宜蘿已重新挽好了發髻,簪釵掉了幾支,好在缺了也不明顯,難的是耳墜少了一隻,崔宜蘿隻好將僅剩的一隻耳墜摘了下來,圓潤耳垂上小小的耳洞便露了出來。
取下時,她看著掌心的耳墜,是以赤金打成繁複的花葉形,靈動流蘇上綴著的小巧亮麗的寶石在昏暗燭光下都能散著耀眼光澤。
這是姨母在她十歲時送的生辰禮,如若這不是她妝奩裡最為精巧好看的耳墜之一,她今日便不會戴它。
可惜了。
裙裳也被理得齊整,她未帶更換的衣裳,畢竟那樣太過明顯。荔蘭隻好絞了濕帕子去擦衣裙沾上的塵土,雖未完全擦乾淨,但也乾淨不少。如此一來,腳腕裙擺處烏黑的腳印便更加明顯了。
聽到荔蘭的聲音,崔宜蘿又理了理衣裳發鬢,方走出廂房。
寶明寺坐落在高山上,即便是夏日,入了夜也難免寒涼,涼風輕輕吹過輕薄白裳,勾勒出女子纖瘦而挺拔的身形。
廂房外的草叢中忽地傳來幾聲窸窣響動。
崔宜蘿大步上前蹲下,雙手往裡一撈,便將一隻白兔穩當地抱在了懷裡。
白兔毛發雪白,一看便知一直被寺裡的小沙彌照看著,隻是方才鑽進草叢裡沾了一些草碎,稀稀疏疏地混在毛發裡。
廂房外設了幾盞石燈照明,崔宜蘿借光認真地將白兔背上的草碎擇出。
“表哥。”聽到腳步聲,崔宜蘿帶著明麗的笑容抬起頭。
江昀謹目光停在她的腳踝上,似是在猶豫,最終還是走了過來。
他仍穿著白日裡的那件銀灰色錦袍,鮮血不易洗淨,袍角沾上的血漬雖被仔細擦過,但仍留下幾點淺紅。可即便穿著臟汙的袍子,依舊難掩其周身的清冷貴氣,俊美的一張臉逐漸顯露在昏黃燭光下,讓人看得愣神。
如圭如璋,果真當得起眾人的誇讚。
崔宜蘿關心問:“表哥怎的還未歇下?”
江昀謹看了眼她抱著的白兔:“有些事。”
崔宜蘿順了順白兔後背的毛發:“表哥,方才我在草叢裡看到這隻兔子,不知是哪兒來的,但很是招人喜愛,”她將白兔舉起,笑問:“表哥可覺得?”
白兔在她手中溫馴可愛,雙眼似她烏鬢間簪著的那顆紅寶石。江昀謹抬起眼來,似蘊著化不開的濃墨的雙眸射入月光。
但他隻看了一眼就移開視線,眼底仍舊冷清,看上去並不打算回答。
崔宜蘿見他不答,也未再繼續談這隻來曆不明的兔子:“表哥,今日多謝你,若不是你,我也不知還能否回去見姨母。”
此話一出,江昀謹一直沒什麼表情的臉僵住,透出幾分不自在。
崔宜蘿心領意會,今日抵擋賊匪時,她在身後緊緊抱著他勁瘦的腰腹,身軀緊密相貼,她甚至能感覺到腰腹上蓄著力量的塊壘,偏偏賊匪攻勢密集如雨,他沒有機會推開她。
她緩步靠近幾寸,語氣認真而鄭重:“表哥日後若有用得到我的地方,我必定為了你義不容辭。”
她目光堅定熾熱,江昀謹挪開了眼:“不必,今日隻是湊巧。”
若不是一護衛殺出重圍,恰巧碰上他在郊外處理完公務準備回府,他也不可能趕去。
她卻堅持:“救命之恩不能忘,宜蘿會永遠將今日的事記在心裡的。”
燭光明亮地打在她的側臉,照得容貌更加姝麗,抱著的白兔始終乖巧恬靜地臥在她的懷裡,和白裳融在一處,衣袖上繡著的鵝黃連翹似是月色點綴,清麗靈秀如月宮仙娥。隻是她走路卻一瘸一拐的。
在她上前時,江昀謹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烏黑腳印。她腳踝纖瘦,看著一折便會斷掉,而他今日卻重重地踩在了上麵……
江昀謹斂了心緒,問道:“腳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