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風裹挾著細碎的冰晶,今年柏林的冬天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
教堂的彩繪玻璃將蒼白的陽光過濾成幽藍色,落在李藝率蓋住膝蓋的深灰色羊絨毯上。
“願聖父接納他最忠實的信徒——”
神父低沉的禱詞在拱頂下回蕩,而身後的竊竊私語卻像地底的暗流,從四麵八方湧向她湧來。
“聽說是發生了交通事故傷到了脊椎,行動力也受到了影響……”
“以後都不能再站起來了嗎?”
“我很遺憾,恐怕是的……布蘭迪斯先生應該也是受不了這樣的打擊才會…………”
“噓!輕聲些!”
每一個熟悉的單詞都像是冰錐,裹挾著冬風襲來——
“…………”
“曆史上最年輕的日內瓦公開賽冠軍,明明未來擁有大好的前途,繼承了海因茨的所有心血和厚望……總之,發生這樣的不幸,未免太令人傷感了些。”
有感歎的聲音傳來,似蘊含著濃濃的憐憫,卻仿佛已經為她的人生做下注腳。
“真是叫人心碎的孩子,不過能活下來就已是萬幸了。願聖父保佑——”
能活下來就已是萬幸了。
李藝率沉默地反複咀嚼著這句話,目光凝在十字架上,一動不動,脊背麻木挺直,像一座石化的雕塑,隻一眼不錯地落在祭壇,神父身後的那副十字受難圖上,仿佛這是她唯一能固定靈魂的錨點。
雪模糊了黑與白的界限。
將一切消融的光與色同時封凍,也讓整個世界連帶著那副受難圖一同灰敗下來——
毫無生氣,看起來毫無複活的可能。
神父的悼詞終於告一段落,輪椅被推向教堂裡的舊鋼琴,人群也隨之響起了克製的騷動。
本該沉鬱朦朧的降b小調變成生硬的音色,旋律線還在苦苦掙紮著前行,像口歪斜的棺材。
本該如淚滴般的裝飾音群,此刻化作無數碎片從穹頂墜落,在黑白琴鍵上碎成尖銳的殘響。
老頭子刻板了一輩子的儀態被死亡鐫刻下來,竟在此刻生出了格外和藹的麵孔。
琴鍵分離成黑白交錯的深淵,舊鋼琴的烤漆麵板上映照著她平靜的臉,眼前浮現出兒時出現過無數次的場景再現——
布滿皺紋的大手輕撫她的頭頂,他說,小熊,你知道的,我向來討厭那些自視甚高的小天才,可是我卻從不討厭你。
他說,我可愛的小熊,怎麼能把我的死亡也彈奏得這樣悅耳。
每個故事都有最後一頁。
就像耶穌之死是福音中最完美的結局,十字架上的絕叫也由此成為一篇永恒的哀頌。
而她有關未來的故事結尾以一種近乎戲劇化的演繹,被寫在了柏林凜冽的冬風下,被刻在了她這具猶如移動囚牢的殘破軀殼中,被釘在那句“能活下來就已是萬幸”的悼詞裡。
像是早已被埋下的惡毒伏筆,她支離破碎的尊嚴在那個冬日的教堂裡砸下命運收束的淩亂錯音——
*
“彈錯了。”
李藝率睜開眼睛,眼前是穿著校服,坐在琴凳上眯著不大的眼睛皺著眉湊近去辨認樂譜音符的,剛開始彈奏車爾尼練習曲的十六歲“高齡”琴童。
權至龍:“……你閉著眼睛我都以為你睡著了。”
李藝率:“是無聊到差點要睡著了。”
是的,自從那台鋼琴正式落戶活動室,權至龍在每天下午放課後也多了一項任務——被李藝率監督著學習一個半小時的鋼琴。
雖說這會影響到他課後的練習時間,但考慮到現階段他在公司的主要練習任務就是坐在前輩們的練習室看前輩們練習,順便充當跑腿打雜小弟,相比較而言,學琴反倒是一項不錯的技能提升。
於是和梁錫碩報備過後,權至龍就開始了痛苦且枯燥的練琴時光。
這和他想象得完全不一樣!
眾所周知,所有學習鋼琴的琴童在最開始學琴的時候都會有一個如同規則怪談般重複的過程:湯拜車哈莫,即湯普森、拜厄、車爾尼、哈農和莫什科夫斯基的練習曲。這個階段重複枯燥的練習能澆滅大部分孩子的三分鐘熱度,也是琴童們遭受混合雙打的事故頻發時段。
權至龍在很小的時候見到過無數家長拉著哭鬨的孩子去上鋼琴培訓班,當時他還很不理解,畢竟能夠係統性地學習鋼琴在他看來是一件很棒的事情……直到自己也開始經曆這個階段,他才深刻地明白,有些事情沒落在自己身上,恐怕是永遠不知道有多疼的。
畢竟再一次眾所周知,彈得好未必教得好。
對於李藝率的真實水平,權至龍未必了解,但她糟糕的教授方式卻讓他深有體會——
哪有人會在隻問過一句“看不看得懂線譜”以後就直接扔出一本練習曲,連基本的示範都省略,直接讓人開始練的啊?!
手型呢?指法呢?不是說要想象握住一個雞蛋一樣,手掌關節要像小恐龍脊背一樣高高隆起的嗎?你倒是教一下啊!
對於權至龍的抗議李藝率則表示很詫異:“要學那個乾嘛?那些都是初學者才會被老師這樣要求的啊。”
權至龍:“……可我就是個初學者啊!”
於是李藝率歪頭陷入沉思,說實話,在她四歲剛開始跟著老頭學琴的時候也沒學過這些基本功,被帶著認識音符後拿到譜子就直接開始彈了。但為了維持老師的威嚴,李藝率清咳一聲板著臉解釋,“那是因為大多初學者都是小孩子,學不會發力方式,所以老師才會對手型和指法有特殊要求,就是害怕對小孩子的發育造成負擔,才都統一按照一套固定的模板去學習。”
“像你的年齡已經算成年人了,協調性和控製力都比小孩子強很多,隻需要了解發力技巧,知道手指觸鍵的方式和節奏,很簡單就能學會了。”
權至龍將信將疑:“真假?萬一我用了錯誤的技巧呢?”
李藝率:“我聽得出來。”
權至龍:“…………”
學琴的這些天,不止是權至龍手指酸痛深受折磨,李藝率同樣也十分煎熬,並在短短一周內韓語水平得到了飛速提升,甚至在不知不覺中得到進化,掌握了刻薄又惡毒的韓式比喻。
——“怎麼聲音軟趴趴的?是什麼時候被確診肌無力了嗎?”
——“為什麼好好的手腕要跟著動?你的手是想逃跑嗎?”
——“抬指觸鍵的時候其他手指怎麼能飛這麼遠?是有什麼東西在你背後拿著刀追你的手指頭嗎?”
——“如果我們中午午餐被做成雞腿肉的那隻雞如果還活著的話肯定會氣得把你一腳踢開,都是雞爪憑什麼他要被做成食材啊。”
——“你彈得差到即使是蒼蠅飛過來聽一耳朵也會覺得像讓他回到老家一樣親切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