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至龍:“………………”
這真的和他想得完全不一樣!!
接連的嫌棄式教育不僅讓他為期一周的琴童生涯屢屢受挫,更因此產生了遲到好久且相當嚴重的逆反心理。
權至龍:“你說得這麼厲害,倒是也彈一個給我聽聽看啊!”
是的,這麼多天以來,李藝率本人從未親自上手示範過,隻是會在他指法技巧用錯的時候輕飄飄飛來一眼,丟下一句‘彈錯了’就讓他重新彈過。
類似於鋼琴初學者們欣賞老師的展示性演奏作為學琴激勵的表演一概沒有,更彆提什麼手把手教學了。
雖然知道李藝率之前學過琴,誰知道水平怎麼樣啊!說得這麼厲害,把他手臂嫌棄到指尖,他倒是想看看她的水平能有多厲害。
李藝率沉吟許久,終於點了點頭,問道:“你想聽什麼?”
權至龍:“起碼很難的那種吧,比如說什麼夢中的婚禮啊,月光奏鳴曲這種程度才行。”
這是權至龍這位hiohop戰士對古典樂粗淺的認知裡最有代表性的兩個名字。
李藝率:“……嚴格來說,這兩首都算不上難的程度。倒不如說我很難理解,為什麼在你的認知裡會把這兩首曲子拿出來相提並論。”
說著,她揮揮手將權至龍趕下琴凳,坐下沉默了好半晌,像是躊躇著在心裡下定決心一般,過程漫長到權至龍嘴巴幾度張合,考慮要不要開口給個台階下算了。
終於,李藝率深吸一口氣,五指像開花又收攏一樣接連著做了好幾個手指拉伸動作,這才將指尖懸停在鍵盤上,隨後音符像流水一般,從肩肘腕再到指尖一路傳遞。
她演奏的是李斯特根據莫紮特歌劇鋼琴重構的《唐璜的回憶》,該曲一度被稱為19世紀最難的鋼琴作品之一,其中最為華麗也是全曲最具有代表性的第三樂章香檳之歌片段,就是她觸鍵起始部分。
右手快速小三度顫音,左手低音屬七和弦砸奏,通過大量顫音和不協和和弦,模擬香檳開瓶的爆發感,對應主角唐璜舉杯狂歡的前奏。緊接著,音階如瀑布般傾瀉,如香檳木塞迸射——
李斯特作曲的特點是鍵盤跨度非常大,這段香檳之歌的難點則在於大跨度的前提下還需要保持極高的手指獨立性和觸鍵控製。
右手雙音旋律,左手跳音伴奏,李藝率彈奏出的裝飾音群如蜻蜓點水般的觸鍵,琴弦發出的高音音色輕盈如氣泡炸裂、發出仿佛是香檳杯碰撞的“啵”聲。
進入B段複調眩暈的賦格,右手同時演奏高音區顫音與中聲部對位旋律。
高聲部搖晃出不穩定的搖晃醉態音效,左手低聲部則是渾濁的低音轟鳴,她踩著半踏板製造朦朧酒霧效果,恍惚間生出了在刀尖上起舞的悲愴和暢快,疼痛破碎的光斑在她指尖浮動,營造出迷離而又熱烈的氛圍。
音符交織間,如同是與闊彆許久的友人再度重逢,她的觸鍵指法愈發靈動肆意,緊接著就是一連串華彩段的炫技——
右手黑鍵刮奏如玻璃杯碎裂聲一般尖銳,配合左手減七和弦砸奏演繹出瞬間收放的爆破感,雙手交叉琶音,僅靠手指爆發力與精準度便實現了如刀刃般的音粒。
像把靈魂撕裂後又重新拚湊,每一針都是清醒的血跡斑斑,在琴鍵上洇出暗紅的音色。
第三次主題賦格響起,左手橫跨半個鋼琴的十六度大跳,音色繼而從輝煌轉為陰暗,她的身體微微後仰,額間頸後滲出了汗水,可臉上那抹對觸鍵音色牢牢掌握的自信確是那樣的肆意明亮。
高音區的顫音不再明亮,而是帶著毛邊的、顫抖的尾音。
大片不規則和弦落下,製音踏板被徹底放開,鋼弦在空氣中自由震動,像是一道被撕開的深淵,讓她這半年多以來所有的壓抑與克製全在這一刻的寂靜與轟鳴中交織。
直到琴音消散,音色歸於沉寂,她的身體仿佛被抽空一般,坐在琴凳上無力地低垂,指尖死死摳著掌心,如同攥緊了看不見的灰燼。
汗從她的下頜跌落,她倒吸著涼氣感受著身體不受控製的震顫,過了許久後才直起身,看向被大段炫技震驚已然失語的權至龍,瞳眸明亮——
那是一雙幸存者的眼睛。
權至龍:“…………”
你有這樣的水平倒是早說啊!
眼見權至龍鼓著掌嘴裡還在“哇!大發呀——!”地感歎,李藝率將顫抖著的手指背到身後,點著頭對權至龍矜持一笑:“還好吧,其實也不算非常難,你練個十年應該也可以做到。”
權至龍:“……這個時候就給我好好接受誇獎彆再裝模做樣了!”
*
這天傍晚結束鋼琴練習後權至龍還在回味著剛剛的震撼,隨後向李藝率問出了一個令他倍感疑惑的問題。
“雖然我對鋼琴演奏了解不多,但是也能聽出來你彈得實在是非常好啊,完全是專業級彆的演奏!為什麼不繼續彈下去啊,難道不會覺得可惜嗎?”
他的神情很認真,像是發自內心認可並疑惑,眼裡帶著熟悉卻又不相似的惋惜,讓李藝率的情緒被拉走很遠,又回到了柏林那個凜冽的冬日——
無聲的嗚咽堆疊累積又轟然倒塌,了無痕跡。
隻有她身體內這場永不停歇的暴風雪,為恒久的時間積了一層寂靜的霜。
她的指尖觸摸琴鍵,沉默一會後才合上琴蓋,垂下眼瞼淡淡道:“放棄這種事情又不需要什麼理由。”
“因為不想彈了,所以就這麼做了。”
“反正我也沒那麼喜歡鋼琴。”
權至龍:“…………”
聽到她的回答,權至龍愣住,好半天回過神來才用一副痛心疾首的眼神看向李藝率,眼裡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竟然是因為這種簡單到荒唐的原因嗎?
這家夥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著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優秀天賦啊?!
*
看著權至龍急匆匆趕去公司打卡跑腿小弟的背影,李藝率打開電視,等著司機來接。
她心不在焉地切換影碟模式,播放她最近沒看完的動畫片,思緒卻早已遠遠飛走,直到司機給她打電話,手機發出的震動才讓她恍惚回過神。
電視機屏幕上,真嗣懦弱茫然地蜷縮在電車一角,目光空洞,機械性地重複著台詞。
“不能逃避……不能逃避……不能逃避……”
“但是……逃避也沒什麼不好的吧……”
少年真嗣軟弱的尾音撕裂出仿佛能穿透屏幕的聲音——
電視機藍光映在她蒼白的臉上,將睫毛的陰影拉得很長,像兩排囚籠的鐵柵。動畫的光影在她瞳孔裡明明滅滅,將那張虛構的臉龐與記憶的輪廓重疊。
天空響起一聲悶雷。
動畫裡的少年還在重複著台詞,聲音越來越小,最後變成一聲幾不可聞的嗚咽。
李藝率突然抓起遙控器按下暫停鍵,在靜止的畫麵裡形成一道倒透明的傷痕。
要下雨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