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下一秒,熟悉的猶豫和怯懦又像潮水般漫了上來,剛剛揚起的嘴角也慢慢抿成一條直線。
快樂是真的,但那種無法觸及的距離感也是真的。
他開心地讀著她的每一條消息,卻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回複。
打字的手抬起又放下,滿腔翻湧的情緒到了對話框裡,最終往往隻凝結成乾巴巴的“景色很美”、“要好好吃飯啊”或者一個簡單的“抱歉,之前在工作”。
他覺得自己像個故意鬨彆扭的小孩子。
一邊貪婪地汲取著她分享的一切,充當他在充滿否定聲的高強度出道生活裡難得的甜味劑,一邊又因為距離而怯懦地不敢伸出手。
*
李藝率曾經說過,被人喜歡是一件很好的事,可如今叫權至龍看來,喜歡這件事本身卻是十分糟糕。
他因此變得遲疑、變得笨拙,落差感和被代替的恐懼悄無聲息地啃食著內心。
淩晨的電台直播結束,忙碌的一天終於算是落幕了。
權至龍回到宿舍草草洗漱過後,疲憊地躺在床上盯著手機屏幕怔怔出神。
出道初期的刷臉行程是難以想象的忙碌,身體的疲憊讓他沒有精力去組織有趣的語言,而精神上的挫敗感和壓力則讓他下意識地想縮回自己的殼裡。
於是權至龍又退回到了人際交往中最熟悉的模式裡去。
他經常會在收到李藝率的消息以後刻意地晾上大半天時間再回複,試圖用這種短暫的消失來維持一種虛假的、搖搖欲墜的主動權。
這實在是一種很幼稚的試探。
不能顯得太迫不及待了,不能讓她覺得我永遠在等待她的消息,他這樣在心底告誡自己。
仿佛是個在雪地裡故意弄出聲響、隻為確認周圍不是一片死寂的孩子。
他想象著屏幕那頭的她或許會因此感到失落或是困惑,甚至會在越洋電話裡聽到她抱怨著“你最近對我的態度好敷衍”的聲音裡,得到一些扭曲的快意和安心——
看,她果然還是在意我的。
通常在這種時候,權至龍會拖長聲音用黏糊糊的語氣回應安撫,並適時把自己的脆弱當成誘餌,小心翼翼地拋出去。
[我們藝率明明被海鷗打劫了看起來反倒是很開心呢kkkk]
[抱歉剛錄製完電台節目回到宿舍今天的行程很忙]
[真的好累啊TT]
信息發送成功。
那邊的時間應該是在下午兩點,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在上課。
他盯著屏幕,心臟微微懸空,既期待著她的回複,又害怕等待的過程過於漫長。
夜色濃得化不開,窗外的風掠過樹梢,帶起一陣簌簌的響動。
權至龍把手機輕輕擱置在胸口,閉上眼睛,思緒不受控製地翻湧,直到胸口傳來震動,看著亮起的屏幕,才分明感受到雀躍的竊喜。
他知道這樣的狀態很不對。
可他就是像陷進了一個看不見底的漩渦裡一樣,難以掙紮。
一邊冷淡地推開,一邊又用脆弱拉扯。
他在兩種極端矛盾的狀態中反複橫跳,仿佛在下一盤毫無章法的棋,目的不是贏,而隻是為了確認對手還在棋局對麵,沒有離開。
喜歡一個人,竟讓他同時扮演著冷漠的疏離者和渴求關注的可憐蟲。
真是糟糕透了啊。
*
果然,校園時期的感情,大多數都不會跨過畢業即分道揚鑣這道現實的大門。
李藝率看著聊天室裡如今越來越敷衍,回複頻次越來越慢的消息,難免複雜地這樣想到。
她不是沒有察覺到這段時間權至龍若即若離的遊離感,哪怕是拿工作忙碌當作借口……但小權這家夥表現得未免也太刻意了點吧!
雖說在出國前她早就在心中做好了可能會麵臨失去這份特殊情感鏈接的準備,可真正麵對這種逐漸疏遠的趨勢時,還是會忍不住感到失落。
就好像他們之間的那根線隨時都會斷掉,卻又總是在快斷的時候被輕輕拽住。
實在是太折磨人了!
李藝率忍不住對著具時望吐槽,演藝圈的誘惑還是太大了啊,竟然能把小權迷得暈頭轉向,連老大得消息都能徹底地忽略掉!
可具時望從來不是什麼友善的解語花性格。
或者說,在他生前碰上李藝率的抱怨時或許會露出慣常的笑臉裝模作樣的安慰幾句,但在他死後仿佛就徹底暴露了其惡劣的本性一般,不僅時常說些風涼話,還總是牽引著她往更深的負麵情緒裡去——
活脫脫一副見不得人好的陰濕男鬼模樣。
“說不定是故意的呢。”
具時望大半個身體靠在窗邊,支著下巴看向她,臉上還掛著些意味不明的笑意,輕飄飄地扔下一句話。
“畢竟像我們藝率這樣性格糟糕的孩子,會被人厭煩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
李藝率早已習慣他的刻薄,眼也不眨地便嗤笑反擊:“既然像你這樣性格糟糕的人我都能容忍,那就證明這個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麼交友底線。”
可惜,具時望並沒有陷入自證陷阱裡去,那張討人厭的臉上依舊保持著似笑非笑的表情,自顧自輕佻地說了下去,語氣中帶著洞悉一切的篤定。
“藝率呀,現在的你這樣儘力去維係一段血緣以外的感情,究竟是因為害怕孤獨……還是想要證明自己也可以像一個正常人一樣生活?”
說著,他慢慢走向她,靠近她,伸手觸摸她——
究竟是因為在某個特定的人離開以後感到寂寞,所以迫切地需要一個新目標來轉移痛苦,完成情感戒斷……還是說,這其實更像一種功能性的需求?
她所需要的或許並非某個具體的人,而是“需要某人”的這一行為本身。
就像是攥緊救命稻草一般,通過情感交換的方式,獲取自己仍能進行社會連接的證明,模仿一個普通人生活的樣本,以對抗被痛楚逐漸吞噬的自我認知。
具時望冰涼的手指其實並未真正觸及她的皮膚,卻在幾乎要碰到的瞬間,讓她猛地瑟縮了一下。
電視機屏幕在昏黃的燈光下不斷變換著色彩。
信號仿佛忽然受到了無形的乾擾,畫麵幀數極不穩定,頻頻閃爍間投下一道道扭曲跳動的影子,在房間裡明明滅滅,彌漫出一種恍惚又叫她不安的氛圍。
李藝率對上那雙洞悉一切的眼睛。
在這樣的注視下,心底仿佛有一塊地方也跟著一同崩塌了。
*
……所以,他們之間究竟是怎麼發展成如今這樣的呢?
這是這段時間以來,權至龍一直反複思考,卻始終找不到答案的問題。
起初,那根線是還在的。
李藝率會照常分享著生活瑣事,隻是漸漸地不再那樣興致勃勃,變得不再那麼鮮活,那樣事無巨細。
像是終於被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慢慢抽乾了熱情,儘管她仍然關心他、對他偶爾的示弱和抱怨處處有回應,在他問起近期的身邊見聞時她也仍然毫不吝嗇地分享……可權至龍還是敏銳地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悄然發生改變——
聊天室裡空白時間越來越長的記錄就是最好的證據。
會為此感到難過嗎?當然是有的。
可平心而論,此時讓他更在意的情緒,反倒是‘另一隻靴子終於落地’的確定感——
看吧,果然會變成這樣,距離和時間終究會衝淡一切,沒有人是會永遠停留在原地等待的。
這結果甚至是他之前潛意識裡通過惡劣態度所‘期盼’的,仿佛印證了他對人際關係的悲觀預期。
可當這種疏遠真的如他所願般發生以後,緊跟著便是一場從內部發生的巨大坍塌。
一種更洶湧的失望和難過猝不及防地將他淹沒。
原本以為自己掌握著那根線的鬆緊,卻發現對方早早安靜地放下了線的另一端——而自己其實從未真正準備好麵對這種告彆。
不,甚至根本算不上什麼告彆。
那天他們隻是如往常那樣在兩人空閒的時間裡,在權至龍沒有趕通告的那個晚上和李藝率休息日的清晨,進行了一次簡短的越洋電話。
具體的談話內容權至龍已經記不清了,這幾乎讓他懷疑是不是因為身體過於排斥那段記憶所以刻意選擇遺忘。
大概是李藝率說了些“看你最近好忙,要注意休息,不要太辛苦”這樣的話。明明聽上去很貼心,不是嗎?
可叫權至龍聽來,卻隻感覺出一種疏離的、浮於表麵的客套。
也不知道是哪一個字眼觸動了他敏感的神經,他隻記得他的語氣生硬而惡劣,衝著聽筒凶巴巴地發泄連日裡焦躁的情緒——“你懂什麼?我現在哪有資格停下來休息?少說這種話!”
電話那頭的李藝率沉默了片刻,不,好像是沉默了很久,久到權至龍幾乎以為信號中斷了,最後還是靠著微弱的呼吸聲才確定她依舊站在他對麵那頭……隻是他們之間連接的那根線似乎在那一天斷了。
她沒有像記憶中那樣發出嬌滴滴又理直氣壯的抱怨,也沒有擺出一副老大訓斥跟班的模樣喊他區區小權,她隻是在沉默過後,冷靜地、聲音輕緩地說道:“看來最近確實是忙到讓你壓力很大了,乾脆趁著難得的休息日好好放鬆一下,早點睡吧。”
他注視著顯示通話結束的界麵,甚至來不及說一聲抱歉,也記不清她在最後到底有沒有說過再見……隻是在那通電話掛斷以後,他們之間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手機屏幕上的最後一條信息還是在半個月以前。
藝人這個職業中的一部分收入,就包含了本人的隱私作為交換。
也不知道是被什麼人泄露了他私人的電話號碼,他被私生擾得不勝其煩,索性更換了新號碼,當然也第一時間在NAVERTALK上告知了李藝率——
聊天氣泡旁邊顯示著已讀的小字,卻再沒有新的消息湧入,那個來自大洋彼岸的號碼,終究未曾再亮起過。
啊,還是被他給搞砸了啊。
一種濃重的無力感將他死死攫住。
深秋的寒風刮起一陣蕭瑟的嗚咽。
街道兩旁的行道樹早已褪去夏日的繁茂,枯黃的葉片蜷縮著,在枝頭做著最後的掙紮,卻仍抵不過風的催促,無聲地鋪滿了人行道。
他恨這落葉,恨它們這樣飄零堆積的姿態,更恨著不遠處的那條河——它在秋日裡顯出冰冷的焦躁,水流東奔西逃,分叉成兩條不再相遇的溪,隻剩下彆離。
權至龍從此恨上了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