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脫口而出。
整個寢殿,陷入了一種比剛才更加可怕的死寂。
風聲都停了。
跪在地上的毛驤,身體猛地一僵,冷汗瞬間浸透了內衫。
朱允炆更是瞪圓了眼睛,張著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傳藍玉?
傳誰?
朱元璋的命令沒有得到回應。
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猛地眯起,射向跪在地上的毛驤,冰冷的殺意開始彌漫。
“咱的話,你沒聽見?”
“奴婢……奴婢……”
毛驤的嘴唇哆嗦著,每一個字都用儘了全身的力氣,“皇上……藍……藍將軍他……”
他不敢說下去。
也就在這一刻,朱元璋自己想起來了。
那個名字,那個身影,那張桀驁不馴的臉,還有……
還有那片血流成河的刑場。
樁樁件件,狠狠地燙在了他的記憶深處。
藍玉案。
一萬五千顆人頭。
夷滅三族。
是他親手下的令,是他親手簽的旨,是他親手將自己手中最鋒利的一把刀,連刀帶鞘,一寸寸地,砸成了碎片。
為了給身前這個不成器的孫子鋪路。
朱元璋臉上的所有表情,都在這一瞬間消失了。
那股剛剛升起的滔天怒火,那股掌控一切的帝王威嚴,儘數褪去,隻剩下一片死灰般的空洞。
他抬起手,看了看自己那布滿老人斑和皺紋的手掌。
就是這隻手,殺人如麻,也曾指點江山。
如今,卻親手斬斷了自己的臂膀。
何其諷刺!
何其……
可笑!
“嗬……”
一聲極輕的,分不清是自嘲還是悲涼的笑聲,從朱元璋的喉嚨裡溢出。
他緩緩收回目光,再次看向癱在地上的朱允炆。
那眼神,變了。
不再是渾濁,不再是空洞,而是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冰冷刺骨的厭惡與鄙夷。
這就是咱的好聖孫!
這就是咱為他掃平了一切障礙的未來君主!
一個隻會哭的廢物!
“給咱站起來!”
一聲暴喝,如同炸雷在殿中響起!
朱元璋翻身下床,動作間哪還有半分老態,他大步流星走到朱允炆麵前,根本不容他反應,抬起腳,照著他的肩膀就是一腳!
“砰!”
朱允炆被踹得在地上滾了一圈,金冠徹底掉落,披頭散發,狼狽到了極點。
“哭!就知道哭!你爹死的時候你哭,現在你叔叔打過來了你還哭!”
朱元璋指著他的鼻子,唾沫星子都噴到了他的臉上。
“哭能把朱栢哭退嗎?啊?!咱的江山,交給你這麼個玩意兒,咱死了都閉不上眼!”
他不再理會這個已經嚇傻的孫子,猛地轉向毛驤,聲音冷得發抖。
“傳旨!所有在京的文武百官,皇子公侯,一炷香之內,滾到奉天門前集合!”
“時辰一到,沒到的人,咱親自去他府上送他全家上路!”
“還有!”
他頓了一下,眼中凶光畢露,“打開武庫,把咱那身盔甲取來!咱要親自上城頭,看看咱的好兒子,到底長了多大的本事!”
說完,他看也不看殿內驚惶的眾人,大步流星地走向偏殿。
很快,寢宮的大門被轟然打開。
一個身披玄色鐵甲,頭戴衝天鳳翅盔的身影,在一眾太監和侍衛戰戰兢兢的簇擁下,闊步而出。
正是朱元璋。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溝壑,卻沒能磨滅他骨子裡的煞氣。
穿上這身冰冷的甲胄,他又變回了當年那個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濠州霸主。
他目光所及之處,宮人們無不跪伏在地,噤若寒蟬。
整個皇宮,從剛才的慌亂中被一瞬間抽空了靈魂,隻剩下一種源於最原始恐懼的絕對寂靜。
朱元璋沒有坐上禦輦,他就那麼一步一步,踩著堅實的青石板,走向那高大巍峨的城關。
甲葉摩擦,發出沉重而規律的“鏗鏘”聲。
每一步,都砸在皇宮冰冷的青石板上,也砸在身後每一個人的心尖上。
朱元璋走在最前麵,他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用餘光去看一眼那個跟在身後的孫子。
朱允炆連滾帶爬地跟了上來。
他不敢不跟。
剛剛那一腳,踹碎了他身為皇太孫最後一點可笑的尊嚴,也踹醒了他骨子裡對這位祖父最深沉的恐懼。他頭上的金冠早就滾到了一邊,發髻散亂,一綹綹頭發黏在沾滿淚痕和灰塵的臉上,華美的龍孫常服也蹭得又臟又皺。
他跌跌撞撞地小跑著,既怕跟不上,又怕離得太近。
周圍的太監和侍衛們,更是大氣都不敢喘一口,低著頭,弓著腰,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團,從這世上消失。
整個隊伍,就在這種壓抑到令人窒息的寂靜中,穿過一道道宮門,朝著奉天門的方向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