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方出現午門那高大森然的輪廓時,朱元璋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
風,從高聳的門洞裡灌進來,帶著嗚咽的聲響。
風中,似乎還夾雜著什麼彆的東西。
一個黑影,懸掛在午門的正中央,隨著寒風輕輕晃動。
走得近了,那黑影的輪廓才清晰起來。
是個人。
一個穿著蜀王親王朝服的人,手腳被粗大的麻繩捆著,脖子套在另一根繩索裡,整個人被高高吊在門樓的橫梁之下。
正是蜀王,朱椿。
他在這裡已經掛了一天一夜。
曾經那個以“蜀秀才”聞名,溫文爾雅的皇子,此刻已經完全沒了人形。他的王服被風撕扯得破破爛爛,露出的皮膚是長時間缺血的青紫色。雙眼緊閉,嘴唇乾裂得翻起一層層白皮,頭發像一蓬枯草,隨著身體的晃動無力地擺著。
似乎是聽到了甲胄的鏗鏘聲,他那垂死的身體微微動了一下,眼皮顫抖著,艱難地掀開一道縫隙,渾濁的眼珠裡,隻剩下一片絕望的死氣。
朱元璋停下了腳步。
他抬起頭,那雙在鳳翅盔陰影下的眼睛,冷漠地注視著自己被吊在半空的兒子。
沒有憤怒,沒有憐憫,甚至沒有一毫的情感波動。
看的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而是一件礙眼的垃圾。
朱允炆也停了下來,他喘著粗氣,順著皇爺爺的目光看過去。當他看清那個人是自己的十一叔朱椿時,先是一愣,隨即,比剛才被踹時更加強烈的怨毒,從心底裡噴湧而出!
就是他!
就是這個混賬東西,昨天還跪在殿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為朱栢那個反賊求情!
說什麼手足情深,說什麼十二弟隻是一時糊塗!
現在好了!
人家的大軍都打到金陵城下了!
朱允炆死死地盯著朱椿,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他眼中的朱椿,不再是那個溫和的皇叔,而是一個麵目可憎的幫凶!
朱栢造反,你和他關係那麼好,你會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
你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早早向皇爺爺告發?!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
你是不是也盼著我死,盼著朱栢那個反賊坐上這龍椅!
你們……你們都是一夥的!
朱元璋冰冷的聲音,打斷了朱允炆的怨毒。
“還敢替朱栢求情!”
他的聲音不大,卻刮過在場每個人的耳膜。
他指著半死不活的朱椿,每一個字都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待咱殺了朱栢那個逆子,就輪到你!”
說罷,他收回手,再也不看一眼,多看一眼都嫌臟了自己的眼睛。
他邁開腳步,從朱椿的身體正下方,徑直穿過了午門。
對於將自己的親兒子吊在這裡,任其被風吹日曬,慢慢走向死亡,朱元璋沒有任何感覺。
背叛咱的兒子,就不是咱的兒子。
是仇人!
朱允炆緊隨其後,經過時,他抬起頭,衝著奄奄一息的朱椿,投去一個極其惡毒的眼神。
他也沒有任何虧欠。
甚至覺得,這一切都是朱椿自找的。
你不仁,就彆怪我不義!
吊死你,都是便宜你了!
一行人穿過幽深的門洞,將那個在風中搖曳的絕望身影,徹底拋在了身後。
甲葉碰撞,發出清脆而肅殺的聲響,每一步,都一記重錘,狠狠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當他登上金陵城那寬闊的城牆時,文武百官早已跪了一地,一個個麵無人色,抖如糠篩。
朱元璋沒有看他們一眼。
他徑直走到垛口前,雙手按在冰冷的城磚上,探身向城下望去。
刹那間,無邊的火海與人潮,狠狠撞入他的眼簾。
城下,黑壓壓的軍隊一望無際,無數的“湘”字王旗,在火光中獵獵狂舞,一片黑色的驚濤駭浪,要將金陵這座大明帝國的都城徹底吞噬。
震天的喊殺聲,混合著攻城錘撞擊城門的巨響,直衝雲霄。
朱元璋的瞳孔,猛然收縮。
哪怕隔著這麼遠,朱元璋也能感受到那股撲麵而來的,屬於他朱家子孫的,無法無天的狂悖與野心。
好!
好一個咱的好兒子!
朱元璋的目光從那片黑色的海洋上收回,帶著子灼人的熱度,掃過身後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
這些平日裡在朝堂上引經據典,吵得人頭疼的棟梁之才,此刻一個個麵如死灰,篩糠一樣抖個不停。
廢物!
全都是廢物!
他的視線掠過他們,沒有半分停留,在看一群豬狗。
忽然,人群中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幾聲帶著驚喜的低呼傳來。
“快看!是曹國公!”
“是李大帥的軍隊!”
一眾癱軟如泥的官員,被注入了一針續命的湯藥,掙紮著抬起頭,順著城垛的縫隙朝遠處望去。
金陵城東,一片更為廣闊的平原上,旌旗如林,營帳連綿。
無數“李”字大旗迎風招展,在夕陽的餘暉下,反射著金色的光芒。
那是大明最精銳的京營,足足五十萬大軍,由當今聖上最信賴的武勳之後,曹國公李景隆統帥。
他們是帝國的堅盾,是皇權的最後一道屏障。
“有救了……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