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在陣前勒住戰馬,人立而起,發出一聲長嘶。
他遙指著遠處那片黑色的鋼鐵洪流,遙指著洪流最前方那個神威凜凜的身影,擺出了他自認為最威嚴、最英武的姿態。
此刻的李景隆,前所未有的意氣風發。
皇帝在城樓上看著,皇太孫在看著,金陵城內外的百萬軍民都在看著!
這是他李景隆名揚天下,建立不世之功的絕佳時機!
他感受著萬眾矚目,豪情自胸中升騰而起,他就是這個時代的主角,是力挽狂狂瀾的救世主。
他清了清嗓子,將內力運至喉間,用儘畢生力氣,吼出了他準備已久的出場台詞。
“朱栢!你這亂臣賊子!還不速速下馬受縛!”
聲音在空曠的戰場上回蕩,顯得有幾分滑稽。
“你若此刻退去,我李景隆念在宗室情分,可向陛下求情,留你一條狗命!”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狠厲無比,已經宣判了朱栢的死刑。
“你若執迷不悟,膽敢不退!我這五十萬大軍,必將你這百萬叛軍碾為齏粉,讓你有來無回!”
喊聲震天,氣勢十足。
李景隆身後的京營士兵們,被自家主帥的豪言壯語所感染,也跟著發出了稀稀拉拉的呐喊,隻是那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更像是給自己壯膽。
城牆之上,朱允炆慘白的臉上終於有了血色。
他抓住朱元璋的龍袍,激動地喊道:“皇爺爺!您看!是景隆!是李將軍!他定能為我們蕩平叛賊!”
朱元璋卻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隻是用一種看死人的眼神,瞥了一眼城下那個耀武揚威的身影。
蠢貨。
戰場上,出現了詭異的一幕。
李景隆擺出了決戰的姿態,怒吼著發出了最後通牒。
然而,他的目標,湘王朱栢,卻根本沒有聽到。
朱栢依舊端坐於火龍駒之上,連頭都未曾偏轉分毫,他的目光,始終如一柄出鞘的利劍,牢牢鎖定在金陵城樓的朱元璋身上。
他對李景隆的叫囂,就如同聽到了幾聲犬吠,完全沒有放在心上。
甚至,他身後的百萬大軍,都未曾因李景隆的出現而產生一毫的騷動。
那一片黑色的海洋,依舊靜默如死,隻有那無數杆迎風招展的“湘”字大旗,發出獵獵的聲響,像是在無情地嘲笑著什麼。
時間,一息一息地流逝。
李景隆保持著揮槊前指的姿勢,臉上的表情,從最開始的威嚴與自信,慢慢變得錯愕,然後是羞惱。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卯足了勁,一拳打在棉花上的莽夫,渾身充滿了力量,卻無處宣泄。
他被無視了。
當著兩軍將士,當著城樓上皇帝的麵,被徹徹底底地無視了!
無法遏製的怒火,如同火山噴發般從李景隆的心底直衝天靈蓋。
他感覺自己的臉頰滾燙,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朱栢!”
李景隆幾乎是嘶吼出聲,聲音因極度的憤怒而變得尖銳刺耳,再無半分剛才的沉穩。
“你敢無視我!”
這一次,朱栢終於有了反應。
他那一直注視著城樓的頭顱,緩緩地,極其緩慢地轉了過來。
他的動作很輕,幅度很小,隻是不經意地瞥了一眼。
但那眼神,卻像兩道實質的冰錐,瞬間刺穿了李景隆所有的虛張聲勢。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眼神?
不是憤怒,不是凝重,甚至連輕蔑都算不上。
那是一種看著螻蟻,看著塵埃的眼神。
一種純粹的,不含任何感情的漠然。
然後,朱栢笑了。
“噗……”
一聲輕笑,從他的唇邊溢出。
緊接著,這聲輕笑化作了驚天動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朱栢仰天長嘯,笑聲如滾滾雷霆,傳遍了整個戰場。
他的身體在馬上劇烈地顫抖,聽到了這世上最好笑的笑話。
他身後的百萬大軍依舊寂靜無聲,這使得他的笑聲顯得愈發孤傲,愈發張狂,愈發令人心膽俱裂!
城牆上,朱元璋的臉色陰沉得快要滴出水來。
而李景隆的臉,則由紅轉紫,由紫轉青,像是開了個染坊。
笑了許久,朱栢才慢慢止住了笑聲。
他用馬槊的末端,隨意地指向李景隆,語氣懶洋洋的,就像在跟一個下人說話。
“你,是叫李景隆吧?李文忠的兒子?”
李景隆咬著牙,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正是本帥!”
“嗬。”
朱栢又是一聲嗤笑,搖了搖頭,那神情,充滿了無儘的惋惜與同情。
“若是你爹曹國公李文忠在此,統帥這五十萬大軍,本王或許還會畏懼一二,不敢如此輕易兵臨城下。”
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李景隆聞言一怔,心中竟莫名其妙地生出自得。
但朱栢接下來的話,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了他的臉上。
“若是中山王徐達,或是開平王常遇春尚在,彆說五十萬,就是三十萬,本王也絕不敢生出一毫的非分之想。”
“再退一步,哪怕是涼國公藍玉,那個被我父皇剁成肉醬的莽夫,隻要他領兵,本王今日也斷然不敢出現在這金陵城外!”
此言一出,滿場皆驚!
城牆上的朱元璋,身體猛地一顫,他下意識地扶住了身前的垛口,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變得慘白。
藍玉……
這個名字,就像一根毒刺,狠狠紮進了他的心臟。
這個逆子,他是在指責自己自毀長城嗎?!
朱栢根本不在乎朱元璋的反應,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李景隆身上,那眼神中的憐憫與嘲弄,幾乎要溢了出來。
“但是你……”
朱栢拖長了語調,用馬槊對著李景隆虛點了一下,然後猛地收回,發出一聲清脆的破空之響。
“嗬,一個靠著祖蔭,連仗都沒打過的紈絝子弟,也敢在本王麵前狺狺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