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景隆呆呆地站在那裡,嘴巴半張著,眼神渙散,仿佛魂魄已經被城下那一聲軍陣踏步給震飛了。
完了。
朱允炆的心,徹底沉入了冰窖。
就在這死一般的寂靜中,朱元璋那蒼老而嘶啞的聲音,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他沒有再看朱栢,也沒有理會身後那個不成器的孫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文臣隊列最前方一個身形清瘦、麵容剛毅的官員身上。
那是當朝大儒,翰林學士,方孝孺。
朱元璋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他。
“方孝孺。”
他的聲音很低,很沉,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去。”
他抬起那隻曾經揮斥方遒、定鼎天下的手,指向城下。
“給咱罵陣!”
朱元璋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給咱往死裡罵!罵那個逆子!罵他不忠不孝!罵他狼心狗肺!罵到他無地自容,知難而退!”
一瞬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方孝孺身上。
方孝孺,字希直,被譽為“讀書人的種子”,大明朝文官集團的臉麵和脊梁。
他站在那裡,一身緋色的官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沒有立刻領命,而是抬起頭,平靜地望向城外。
視線越過女牆,越過護城河,落在那無邊無際的黑色潮水之上。
百萬大軍!
這不是史書上冰冷的兩個字,而是活生生的、帶著鐵與血氣息的百萬雄兵!
那密密麻麻的人頭,如同蟻群,一直延伸到天際。
那無數的刀槍,彙聚成一片死亡的森林,陽光灑在上麵,反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
肅殺之氣衝天而起,仿佛連天上的雲層都被染上了一層鐵灰色。
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整個金陵城,就像是被一隻巨獸張開的大口,含在了嘴裡,隨時可能被嚼得粉碎。
罵陣?
方孝孺的嘴角,不為人察覺地抽動了一下。
他心中湧起的,不是慷慨激昂,也不是忠君赴死的悲壯,而是一種極致的荒謬感。
他媽的,罵陣?
讓我去罵陣?
他心裡冷笑一聲,暗自罵開了。
老子要是靠兩片嘴皮子,罵上幾句“不忠不孝”、“天理難容”,就能讓對麵那百萬虎狼之師羞愧難當,掉頭就走,那我還給你朱家當什麼臣子?
老子早就他娘的扯杆子自己當皇帝了!
你當這是鄉下潑婦罵街嗎?
你罵得凶,人家就怕了你?
人家手裡握著的是百萬兵馬,是能把你這金陵城碾成齏粉的實力!
你手裡有什麼?
一個嚇得快尿褲子的皇太孫?
一個隻會紙上談兵的曹國公?
還是一群被你親手宰光了猛將,嚇破了膽的殘兵敗將?
你讓我去罵?
我罵一句,人家萬箭齊發,我方孝孺當場就得被射成個刺蝟!
我死了是小,可這有個屁用?
能擋住朱栢一兵一卒嗎?
這些話,方孝孺當然不敢說出口。
他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任憑冷風吹拂著他的官袍。
他能感覺到,皇帝那焦灼、暴躁、幾乎要殺人的目光,像兩把尖刀一樣紮在自己背上。
他知道,自己沒有選擇。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這是他讀了一輩子聖賢書,刻在骨子裡的東西。
哪怕是去送死,哪怕這命令荒唐得可笑,他也必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