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死亦有道。
是像一隻螻蟻般被碾碎在曆史的車輪下,還是化作一顆流星,哪怕隻有一瞬,也要劃破這黑暗的天際,留下足以讓後世傳頌千年的光芒?
方孝孺心中的荒謬感,如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扭曲的亢奮。
罵陣?
好一個罵陣!
自古以來,兩軍交戰,何曾有文臣敢於孤身立於陣前,以三寸不爛之舌,喝退百萬雄兵?
沒有!
史書上沒有!
今日,我方孝孺便要做這古今第一人!
他眼中的景象變了。
城下那黑壓壓的百萬大軍,不再是催命的閻羅,而是他登天之階。
那肅殺的鐵與血,不再是死亡的預兆,而是他揚名立萬、鑄就萬世賢師之名的最佳背景板!
隻要他今日能以言語退敵,哪怕隻讓那逆賊朱栢的軍心動搖半分,他的名字,就將與日月同輝!
至於被射成刺蝟?
那又如何!
為君分憂,為國儘忠,慷慨赴死,這正是儒者夢寐以求的歸宿!
“臣,遵旨!”
方孝孺猛地一甩袍袖,轉身,對著禦座上的朱元璋,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大禮。
他的聲音洪亮而決絕,充滿了舍我其誰的悲壯。
這一刻,他不是那個心裡罵娘的方孝孺了。
他是大明的脊梁,是天下的表率,是讀書人的種子!
朱元璋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閃過複雜的、難以言喻的情緒。
他看著方孝孺,在看一個陌生人,又在看一個早已注定結局的死士。
最終,他隻是疲憊地擺了擺手。
方孝孺不再言語,挺直了腰杆,一步一步,朝著城牆的階梯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極穩,極重。
緋色的官袍在他身後翻飛,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城牆上的守軍,文武百官,都用一種敬畏、同情、夾雜著嘲弄的目光注視著他。
在他們眼中,這個瘦削的讀書人,正走向他生命的終點。
曹國公李景隆,正焦頭爛額地指揮著防務,眼角的餘光瞥見方孝孺走下城樓,不由得一愣。
“方學士,您這是……”
方孝孺目不斜視,聲音冷冽如冰:“奉陛下旨意,出城罵陣!”
罵陣?
李景隆的眼睛瞬間瞪大了,隨即被狂喜所淹沒。
他正愁著怎麼拖延時間,怎麼麵對城下那尊殺神朱栢,沒想到瞌睡就有人送枕頭!
雖然他也覺得這事兒荒唐得離譜,可眼下,隻要能讓朱栢不立刻攻城,彆說讓方孝孺去罵陣,就是讓他去跳大神,李景隆也絕無二話。
“壯哉!方學士真乃國之棟梁!”
李景隆臉上擠出無比崇敬的表情,看到了救星。
“來人!快!快給方學士讓開通路!打開城門!”
他幾乎是吼出來的,生怕方孝孺反悔。
沉重的鐵索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巨大的城門在數十名士兵的合力推動下,緩緩地、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打開了一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
門外,是另一個世界。
是百萬大軍彙聚成的死亡之海。
方孝孺沒有絲毫猶豫,深吸一口氣,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昂首闊步,走出了那道縫隙。
當他完全踏出金陵城的那一刻,身後的城門,又轟然關閉。
他被隔絕了。
獨自一人,站在了金陵城與百萬大軍之間。
城牆上,無數雙眼睛盯著他。
城牆下,百萬雙眼睛也盯上了他。
那一瞬間,天地間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隻有風聲,嗚咽著掠過他的耳畔。
方孝孺站在那片空曠的土地上,感覺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塵埃。
但他沒有退縮。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越過最前方的玄甲鐵騎,直刺向那麵巨大的、繡著“湘”字的王旗。
王旗之下,那個身披黃金甲,手持長馬朔的男人,正是他此行的目標——逆賊,朱栢!
方孝孺氣運丹田,將胸中醞釀已久的浩然正氣,化作滾滾音浪,猛然爆發!
“朱栢逆賊!汝可知罪!”
聲音清越,卻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審判意味,遠遠地傳了出去,回蕩在兩軍陣前。
百萬大軍的陣列中,出現了輕微的騷動。
城牆上的朱元璋,也下意識地抓緊了龍椅的扶手。
朱栢的帥旗下,一片寂靜。
朱栢本人隻是微微抬了抬眼皮,饒有興致地看著那個城下的藍點,在看一出有趣的雜耍。
方孝孺見狀,膽氣更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