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竟能涼薄至此。
朱栢隻覺得寒氣從腳底直衝天靈蓋,渾身的血液都在瞬間凝固。
他想起那些年,他從封地遠道而來,風塵仆仆,第一件事總是去東宮看望兄長留下的血脈。
他給朱允炆帶過西域的琉璃珠,帶過草原上最甜的奶糖,帶過能工巧匠費心打造的木牛流馬。
他看著那個怯生生跟在太子身後的小不點,一點點長高,眉眼間漸漸有了兄長的影子。
他以為,那是親情。
他以為,那是血濃於水。
到頭來,這一切的溫情,竟比不過一句他自己都渾然忘卻的開脫之言。
“子不類父……”
是啊,他想起來了。
當時太子朱標對朱允炆的課業要求極為嚴苛,朱允炆跪在庭中,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他心生不忍,才對兄長笑著說了那麼一句。
他的本意是:這孩子的天資心性,本就不像兄長你這般聰慧堅毅,你又何苦用自己的標準去強求他?
放過他吧。
這是一句求情。
可聽在朱允炆的耳朵裡,卻成了最惡毒的羞辱,最刻骨的詛咒!
原來,他八年來的怨毒,他此刻要將自己“扒皮做椅”的瘋狂,都源於此。
荒唐!
可笑!
更可悲!
朱栢胸中那點殘存的,對親情的最後眷戀,此刻被朱允炆的咆哮徹底碾碎。
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攥住,擰乾了最後一滴溫熱的血。
剩下的,隻有一片冰冷的空洞和無儘的嘲弄。
他為之求情的侄子,要將他扒皮。
他敬愛有加的父親,要將他置於死地。
這就是他朱栢的家人!
就在朱栢心神恍惚,沉浸在這巨大的荒謬與悲涼中時,一聲雷鳴般的怒喝從金陵城頭炸響,將他從思緒中驚醒!
“朱栢!!”
朱元璋雙目赤紅,須發戟張,他一手死死按在城垛上,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那雙曾經在屍山血海中睥睨天下的眼睛,此刻噴射出的怒火,要將城下的逆子焚燒殆儘!
“你這逆子!還敢狡辯!咱的好大孫說的,難道有錯嗎!”
“你就是心懷怨懟,包藏禍心!”
老皇帝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變得有些嘶啞,卻更添了幾分不容置疑的威嚴。
他向前探出身子,幾乎要從城牆上翻下來,用手指著朱栢,一字一頓地宣判:“你給咱等著!咱的四子,燕王朱棣的大軍,已在路上!”
“等他一來,就是你的死期!你必死無疑!”
這聲音如同一柄重錘,狠狠砸在金陵城上每一個人的心頭。
燕王朱棣!
那個坐鎮北平,手握大明最精銳邊軍的塞王!
他的威名,早已傳遍天下。
文官們聽到這個名字,想到的是他的鐵血手腕;武將們聽到這個名字,想到的是他百戰百勝的赫赫戰功。
有燕王來,這湘王的叛亂,頃刻間便可平定!
城牆上,原本因朱栢大軍壓境而惶恐不安的文武百官,臉上瞬間浮現出劫後餘生般的狂喜。
齊泰和黃子澄更是對視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振奮。
然而,他們預想中朱栢驚慌失措的表情,並沒有出現。
城下,那身披黃金甲的男人,隻是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他的臉上,沒有恐懼,沒有慌亂,甚至連一毫的驚訝都沒有。
那張俊朗的麵容上,最後失落和痛苦也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悸的平靜,一種看透了一切的冷漠。
他就那樣抬著頭,目光越過歇斯底裡的朱允炆,越過那些幸災樂禍的臣子,徑直望向城頭那個暴怒的蒼老帝王。
“父皇。”
朱栢開口了,聲音不大,卻像一把冰冷的刀子,輕易地劃破了金陵城上的喧囂。
“您怎麼就那麼確定……”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卻又極儘嘲諷的弧度。
“四哥他……是來殺我的?”
“而不是來……”
他故意頓了頓,目光緩緩移向一旁,落在了那個因為狂喜而麵色潮紅的皇太孫身上。
“殺你這個……好聖孫的呢?”
此言一出,九天之上的驚雷,在金陵城頭轟然炸開!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了。
城牆上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臉上。
方才的狂喜、振奮、幸災樂禍……
瞬間碎裂,被一種更深、更沉的恐懼所取代。
風聲鶴唳!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記重鼓,捶打在眾人的心坎上!
是啊!
燕王朱棣!
那也是先帝之子!
當今陛下的親叔叔!
他會甘心看著一個孱弱的侄子坐上那至尊之位嗎?
他會心甘情願地為了這個自己可能都瞧不上的侄子,來和同樣是手足兄弟的湘王拚個你死我活嗎?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如同瘋長的藤蔓,瞬間纏住了所有人的心臟,讓他們喘不過氣來。
他們想起了燕王朱棣的赫赫戰功,想起了他麾下那支百戰不死的虎狼之師,想起了他那與太祖皇帝如出一轍的雄才大略與殺伐果決!
相比之下,皇太孫朱允炆……
“子不類父”這四個字,此刻竟如同魔咒,在每個人的腦海中回響。
一道道驚懼、懷疑、揣測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朱元璋、朱允炆,以及城外那個投下重磅炸彈的朱栢之間來回掃視。
金陵城頭,死的寂靜。
隻有呼嘯的江風,吹得龍旗獵獵作響,那聲音,此刻聽來,竟像是鬼哭神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