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外,秋風蕭瑟。
連綿的營帳如同灰色的波濤,從長江岸邊一直鋪展到紫金山腳下,無邊無際。
七路藩王的大軍,終於在此彙聚。
旌旗如林,刀槍如麥。
數十萬兵馬卷起的煙塵,將半個天空都染成了昏黃。
那股肅殺之氣,混雜著戰馬的嘶鳴和甲胄的摩擦聲,一頭匍匐在地的巨獸,對著金陵城發出沉悶的低吼。
朱棡勒馬立於一座高坡上,冷眼望著這片壯觀卻又令人心悸的景象。
他身邊的秦王朱樉,那張暴躁的臉已經擰成了一團。
“媽的,老四這是要乾什麼?他把我們都叫來,是要搞個閱兵不成?”
朱樉唾了一口,滿嘴的草屑。
朱棡沒有作聲。
他的目光越過下方那些雜亂的營地——楚王朱楨的、齊王朱榑的、代王朱桂的……
那些藩王的兵馬,雖然人數眾多,但軍容散漫,更臨時拚湊起來的烏合之眾。
而最遠處,靠近長江的那一片營盤,卻截然不同。
營寨規整,壕溝深掘,一杆杆黑底金龍的“燕”字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透著百戰雄師的精悍與冷酷。
那就是朱棣的燕山精銳。
僅僅是遠遠看著,朱棡就感到無形的壓力。
就像一群野狗,突然發現自己身邊臥著一頭真正的猛虎。
“三哥,你說句話啊!”
朱樉見他不理,愈發煩躁,“咱們就這麼乾等著?等老四發號施令?憑什麼!”
“不然呢?”
朱棡終於開口,聲音乾澀,“你去跟老四說,這盟主你來當?”
朱樉的脖子一梗,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音,卻一個字也憋不出來。
他敢嗎?
他不敢。
他的秦王衛,在燕山鐵騎麵前,恐怕一個衝鋒都撐不住。
就在這時,遠方傳來一陣沉雄的號角聲。
隻見燕王大營的中軍帳方向,一隊鐵甲騎兵如黑色的潮水般湧出,簇擁著數人,徑直朝著他們這邊的臨時帥帳而來。
為首一人,身披玄色山文甲,外罩赤紅團龍披風,麵容冷峻,不怒自威。
正是燕王,朱棣。
他身後跟著一名身披黑色僧袍,麵容枯槁的和尚,眼神卻銳利如鷹。
妖僧,道衍。
朱棡的心猛地一沉。
朱棣來了。
他不是派人來“請”,而是自己親自來了。
這不是商議,這是通牒。
“走吧,二哥。”
朱棡調轉馬頭,聲音裡聽不出喜怒,“四弟已經等不及了。”
朱樉狠狠地用馬鞭抽了一下空氣,發出一聲脆響,最終還是罵罵咧咧地跟了上去。……
中軍大帳內,氣氛壓抑得凝固了。
七位藩王,大明朝最尊貴的龍子龍孫們,此刻分坐兩旁,卻無人言語。
除了朱棣。
他安坐於主位之上,身後的道衍和尚垂手侍立,如同一尊沒有生命的石像。
朱棣的手指,在麵前的案幾上輕輕敲擊著,篤,篤,篤。
每一下,都敲在眾人的心坎上。
晉王朱棡麵沉如水,秦王朱樉坐立不安,楚王朱楨眼觀鼻鼻觀心,齊王朱榑則是一臉的惶恐……
每個人的表情,都是一出精彩的默劇。
“各位皇兄、皇弟。”
朱棣終於開口,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金陵城就在眼前,逆賊朱栢,就在城中。父皇與皇太孫,生死未卜。”
他頓了頓,目光緩緩掃過眾人。
“我等興勤王之師,為的便是匡扶社稷,清君側,討國賊。”
他說得冠冕堂皇,字字鏗鏘。
可帳中的藩王們聽在耳裡,卻隻覺得諷刺。
清君側?
朱栢已經把“君”給端了,他們現在對著一座空蕩蕩的金陵城,清誰的側?
討國賊?
朱栢是國賊,那他們算什麼?
一群被朱棣當槍使的傻子?
“四弟說得對!”
終究是脾氣最爆的朱樉忍不住,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可現在的情況是,老十二那狗東西占了金陵!父皇在他手上!咱們要是攻城,萬一傷了父皇,這罪名誰來擔?”
“沒錯,”
代王朱桂也跟著附和,他向來膽小,此刻更是怕得要死,“這……這可是謀逆大罪啊!”
朱棣的眼神沒有絲毫波動。
他看著朱樉,就像看著一個無理取鬨的孩子。
“二哥稍安勿躁。”
“正因父皇身陷賊手,我等才更要同心戮力,方能早日救出父皇。”
他話鋒一轉,聲音陡然變得淩厲。
“但數十萬大軍,七路兵馬,若無統一號令,便是一盤散沙!臨陣之時,調度不一,各自為戰,非但救不出父皇,反而會讓我等儘數陷於此地,為天下人恥笑!”
這番話,如同一盆冰水,兜頭澆在所有人的頭上。
是啊,打仗不是兒戲。
他們各自為政慣了,手下的兵也隻認自己的王爺。
真要打起來,誰聽誰的?
讓朱樉去指揮朱棡的兵?
還是讓朱棡去命令朱棣的燕山精銳?
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大帳內,死的寂靜。
每個藩王都在心裡盤算著。
他們清楚,朱棣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對的。
但也正因為如此,他們才更加憋屈。
因為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選出一個盟主。
而放眼這帳中,誰有資格,又有實力,坐上那個位置?
答案不言而喻。
所有人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都瞥向了主位上的朱棣。
朱棣將眾人的反應儘收眼底,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站起身,走到大帳中央懸掛的地圖前。
那是一副巨大的金陵城防圖。
“諸位請看。”
他的手指點在地圖上。
“朱栢兵馬雖精,但人數不過十萬。我七路大軍,合兵五十萬眾,五倍於敵!”
“然金陵城高池深,強攻,則傷亡慘重,遷延日久,恐生內變。且城中父皇安危,亦是首要考量。”
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帶著一種天然的信服力,他天生就該是指揮千軍萬馬的統帥。
“故而,為今之計,當以圍困為主,攻心為上。”
“其一,立即昭告天下,曆數朱栢十大罪狀,斥其為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此為占據大義!”
“其二,將金陵四麵圍死,斷其糧草,絕其外援!同時遣使入城,曉以利害,動搖其軍心!”
“其三,挑選精銳,日夜於城下叫陣挑戰,疲敝其士氣!待其軍心動搖,士氣衰竭,便是我等一舉破城,救出父皇之時!”
一套組合拳下來,有理有據,條理分明。
帳中的藩王們,即便是朱棡這樣自視甚高的人,也不得不承認,朱棣的方略,確實是眼下最穩妥、最有效的辦法。
可承認他的才能,比承認他的實力,更讓人難受。
這等於是在告訴自己,你不僅打不過他,連腦子也不如他。
“四弟……所言極是。”
楚王朱楨率先表態,他一向與世無爭,隻想安穩地當個太平王爺,“為今之計,我等理應同舟共濟,一切……一切便由四弟定奪吧。”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
齊王朱榑、代王朱桂等人,如同被抽了骨頭的軟體動物,紛紛點頭附和。
“臣弟附議。”
“全憑燕王殿下做主。”
轉眼間,壓力全部來到了朱棡和朱樉這邊。
朱樉的臉漲成了豬肝色,胸口劇烈起伏,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他想反駁,卻發現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反駁的理由。
朱棣的目光,最後落在了朱棡的身上。
那目光平靜無波,卻帶著千鈞之重。
朱棡感覺自己的喉嚨被什麼東西堵住了,又乾又澀。
他知道,從他踏入這個帳篷的那一刻起,結局就已經注定。
反抗?
拿什麼反抗?
用他那點可憐的自尊心嗎?
他緩緩地站起身,每一個動作都顯得無比僵硬。
他朝著朱棣,深深地,深深地躬下了他高貴的頭顱。
“三哥,何須行此大禮。”
朱棣上前一步,伸手扶住他,語氣溫和,真的是一個恭謙的弟弟。
可那手上的力道,卻如鐵鉗,讓朱棡無法直起身。
朱棡能感覺到,朱棣是在用這種方式告訴他,你,隻能服從。
“四弟雄才大略,臣兄……心服口服。”
朱棡從牙縫裡擠出這句話,他感覺自己的臉頰滾燙,被人狠狠地扇了無數個耳光。
“今後,我晉王府上下,皆聽燕王號令!”
說完這句話,他被抽乾了所有的力氣,頹然坐下。
朱樉看著朱棡的樣子,最後的血性也消失了。